卻說太子看了海瑞的書劄,自思年來幽禁冷宮,今始得出,縱有每月的月俸,亦是有限,如何便得千金來與他?況且他是我一個大大的恩人,今日初次啟齒,卻怎好不應他的命,情上難過?遂對馮保道:「目下海恩人急需,修劄與我告貸千金。
只是兩手空空,如何是好?」馮保道:「海恩人是必迫於不得已,方向千歲開口。今日卻要應承他的才是。」太子道:「固然如此,但此際卻到那裡去弄銀子來?你可替我想個主意。」馮保道:「爺何不到戶部去借一千兩銀子與他呢?」太子道:「我亦知向戶部庫裡可以借得。但是動支庫項,該部必要奏請。倘被動之,皇上知道,問我要此銀子何用,勢要說出來的。你豈不知青宮的規矩麼?凡有與外臣往來,以及私自相授受者,均幹例禁。況且我奏赦未久,今與海恩人來往,倘嚴嵩借此為詞,複施讒言,則我與你恐又要入冷宮去矣。故此是使不得的。」
馮保聽了,眉頭皺了皺,不覺計上心來,便道:「有了,有了!」太子道:「有了甚麼?」馮保道:「奴婢想起來了,那嚴嵩他家現放著許多銀子,爺明日何不向他借幾萬兩來用用呢?」
太子道:「他與我不睦的,怎麼反向他去借銀子?虧你說得出來!」馮保又再三沉吟說道:「又有好計在此,說來聽如何?行則行之,否則另議罷。」太子道:「你且說來,看是中用否?」
馮保道:「太子爺明日可請了嚴嵩進宮來,只說請他講解五經。
來了的時候,理合讓座獻茶。待奴婢先把一張椅子,砍去一隻腿兒,再將錦披圍住,自然是看不見的。複把一盞放在滾水之內煮至百滾,那盞兒自然是滾熱的。烹上了茶,卻不用茶船,就放在茶盤之上。待他來拿的時候,必然燙著了手。一時著熱,必然身手齊動,那三腿的椅子一動,豈不連人翻倒?那奸賊一倒,那盞茶卻難顧了,必定連茶也丟在一邊。打碎了茶盞,爺即變起臉來,將他抓著去見皇上,說他欺負爺不在眼上,好意請他入宮講經,優禮相待,他竟敢當面打碎了茶盞,就如親打爺一般。那時另有說話,怕奸賊不賠爺的茶盞麼?此際就大大的開口,要多少,隨爺說就是了。若得了銀子,將來送與海恩人。應剩下的,爺買果子吃也是好呢!」太子聽了大喜,不覺手舞足蹈起來,說道:「妙計,妙計!即依計而行可也。」遂先令馮保去相府相請。
那嚴二看見是內宮的人,不敢怠慢,急急進內通報。是時嚴嵩正在書院坐著看書,只見嚴二來說:「青宮內侍馮公公要見。」嚴嵩便親出來相迎,延入書院讓座。馮保謙讓道:「咱們是個下役,怎敢與太師相國對坐?這卻不敢。」嚴嵩道:「公公乃是青宮近臣,理應坐下說話。」馮保還再讓謝,方才就座。
嚴嵩便先向馮保面前請問了太子的安好,然後問道:「公公光降,有何見諭?」馮保道:「只因太子爺今歲就傅,所有五經俱未曾聽過講解。故特令咱家前來,敬請太師明日清晨進宮,太子爺親詣叫太師講解,故望太師明日光降。」嚴嵩道:「太子現有師傅,常在青宮侍讀,怎麼反喚老夫前往呢?」馮保道:「只因太傅不十分用心講解經史,爺大不愛他,所以特請太師爺前往呢。」嚴嵩道:「既蒙太子宣召,明日恭赴就是。」馮保便作別回宮而來,對太子說知。太子道:「這事盡在你一人。
你可預備,切勿臨時誤事。」馮保道:「奴婢自當理會得來。」
次日清晨,嚴嵩竟不上朝,來到青宮。時馮保早已把那椅子並茶盞弄妥了,走在宮門候著。嚴嵩即便上前叫聲:「馮公公,恁早起來了麼?」馮保連忙說道:「太子候久了,請進裡面相見。」嚴嵩便隨著馮保而進。到了內面,只見太子坐在龍榻之上,見了嵩至,即忙起身迎謂道:「先生光降不易。」嵩便向上朝躬。太子急忙扶起道:「先生少禮。」吩咐馮保拿座位來。
嵩謙辭。太子道:「焉有不坐之理?請坐下說話。」嵩便謝恩坐下,馮保立在椅後,暗以自己的腿來頂住缺處,所以那椅子不動。
嚴嵩道:「蒙太子宣召,今早趨朝,不知太子有何指示?」
太子道:「孤昔者獲咎,奉禁四載,于前日蒙皇上特恩赦宥,使孤就傅。惟太傅不善講解五經,孤心厭之。故特召先生進宮求教,幸勿吝也。」嚴嵩道:「臣學淺才疏,不克司鐸之任,還乞太子另宣有學之輩。」太子道:「久聞老先生博學宏才,淹貫諸經,故來求教,幸勿推卻。」遂喚內侍送茶。那內侍即便捧了兩盞茶來,先遞與太子,隨以眼色示意。太子會意,便拿了那一盞在手。餘下那一盞,便是滾熱的,送在嚴嵩面前。嚴嵩便將手來接,初時還只道是那茶水燙熱的,不以為意,及拿在手內,如抓著一團紅炭一般,哪裡拿得住來?便將手一縮,早將那茶盞丟在一邊去了。馮保在後面把腳放開,嚴嵩身子一動,那椅子就倒了,把他翻個筋斗,那茶竟濺著了太子的龍袍。太子此際強作怒容,罵道:「是何道理,在孤跟前撒潑麼?馮保與我抓著,扯他去見皇上分剖道理。」只嚇得嚴嵩魂不附體,即跪在地下,不住的磕頭謝過,說道:「臣不覺失手,冒犯殿下,實不敢欺藐千歲,伏乞殿下原情。」太子怒道:「孤亦明白,你看孤年幼,所以當面欺藐是真。孤豈肯受你這一著的?
去到皇上面前再說!」叱令馮保:「把嚴嵩帶住,孤與彼一同面聖去。」馮保此際心中暗笑,哪裡還肯放寬一線?把嚴嵩緊緊的抓著胸前的袍服,一竟扯到大殿而來。太子隨後押著,一同來到金鑾。
此時早朝尚未曾散,文武看了不知何故,皆各驚疑。皇上一眼看見了,叱令馮保放手。馮保將嚴嵩松了,嵩即俯伏於地,頭也不敢抬起。太子走到龍案之前,俯身下拜,與皇上請了聖安。皇上賜令平身,上殿側坐。問道:「我兒不在青宮誦讀,卻與馮保把太師抓到殿庭,是何緣故?」太子奏道:「臣兒蒙父王特恩,令臣就傅。只因兒五經未諳為愧,故令馮保過相府,敬請嚴嵩進宮,講解《詩經》。可奈這嚴嵩欺臣年幼,進得宮來,臣以師傅之禮相待,而嚴嵩竟敢把臣的茶盞當面打擲得粉碎,欺藐殊甚。所以特扯他來見陛下,伏乞陛下與臣作主。想相國欺臣,就是目無君上,乞陛下公斷。」
帝聞奏,向嚴嵩道:「太子好意相延,進宮講書,你何故擅把御用的茶盞擲打,是何道理?這就有罪不小了,你可知否?」
嵩叩首不迭,奏道:「臣奉青宮令旨相宜,即時趨赴,蒙殿下賜茶。此際臣實不知茶盞故意弄得滾熱的,伸手來接,被燙失手,誤將茶盞打碎是真。臣焉敢欺藐!伏乞皇上詳察!」
帝聞言自思,此必馮保所為。但今日之事,惟有解開就是,便對太子道:「相國之失手本出於無心者。今已碎了,可令他賠還就是。」太子道:「明明是他有意將茶盞打碎的,今還說是茶盞故意弄得滾熱,只這一語,便可以見矣!今蒙父皇訓示,臣敢不遵。但嵩有驚駕之罪,不可因此以啟將來諸臣不敬之端。
伏乞皇上著令相國立即賠臣的盞價,並治以不敬之罪。」帝道:「我兒,你卻要他賠還多少?」太子道:「臣只要他賠一千兩就是。」帝便宣諭道:「相國,你不合誤打碎了禦盞。今著你賠還銀子一千兩,明日清晨繳到青宮去,並與太子負荊請罪。你
本有不敬之罪,朕決不枉法,該著發往雲南充軍三年。但是朕今需人辦事,特加恩典,著發在雲南司過堂三日,以贖其罪。」
嚴嵩不敢再辯,只得叩謝天恩,各皆下殿。嚴嵩受了一肚子的屈氣,抱恨回府而去不表。
再說太子與馮保大喜,回到青宮說道:「今日有以報海恩人矣。」馮保道:「爺太公道,皇上問爺要賠多少,爺就說該要數萬,怎麼只說一千兩?如今有一千兩,送于海恩人,卻沒有餘剩的了。」太子笑道:「你我有衣有食,要他則甚?這就夠了,不必妄求了。」
馮保口雖則應允,然心中實有不甘,自思:「虧我隨著爺與娘娘,受了四載之苦,哪裡去得一文半文來?今日有了這個機會,哪肯就此輕放了他?明日嚴嵩這老賊要來繳那一千兩銀子,待我故意將他受難,諒想他必要我相傳的,待咱詐他一些銀子用用,也是好的。想他們不知詐了人家的幾萬億數,我卻弄他三五百,可就似羊腿上拔去一根毛,有甚麼相干?」主意已定,專待行事。自語之間,不覺天將傍晚,馮保伺候晚膳已畢,時已二鼓,各歸安寢。然馮保把詐財之念思慕一夜,何曾合眼?
到了次早,天尚未明,即抽身起來,候嚴嵩繳銀進來,好詐他一番。眼巴巴的望了半日,方才見那嚴二引著兩人抬著一箱銀子來到。馮保一見,故作起模樣來,假意作睡熟的光景。
那嚴二走上前來,叫了幾聲「公公」,馮保只是不應。嚴二將他肩上拍了一下,馮保只作夢中驚覺的光景,罵道:「你是什麼人,敢來打我?」嚴二走上前去賠了個笑臉說道:「馮公公,是我。」馮保把眼揉了幾揉道:「原來就是嚴二先生,休怪休怪。
到來作甚麼?」嚴二道:「奉了太師之命,送一千兩賠價銀子到來。相煩通傳一聲,請殿下閱收。」馮保笑道:「很好,我們的規矩可帶來了麼?」嚴二聽了,心中明白,便向袖中取了一錠銀子,約有五兩多重遞上,道:「這是區區之意,幸勿嫌輕。」
馮保拿在手中一擲,擲到階上去了,說道:「豈有此理!你們是充家人的,難道不知規矩麼?你們丞相府中鬧熱得很,所以每遇內外官員稟見,就勒要三百兩。我這裡青宮冷淡,凡有要求見爺的,門包也是三百兩。若是少了半毫,再休想見得著呢!」
嚴二聽了不覺好笑。正是:彼來我往皆以理,今日冤家遇對頭。
畢竟後來嚴二卻與馮保多少銀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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