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嚴嵩專權,再說那張志伯奉了聖旨,即日收拾起程,由直隸、山東巡察而來。一路上好不威嚴,頭旗寫的是「奉天巡察」四字,帶領兵部驍騎百餘人,請了尚方寶劍,所過州縣地方,有司無不悚然。額外的供應,儼如辦理皇差—般。張志伯滿望席捲天下財物,故以先聲奪人。方出京來,便擅作威權,首先掛出一張告示:欽差總巡天下糾察禦國公張,為曉諭事:照得本爵恭膺簡命,總巡天下各省錢糧以及貪官污吏。受恩既重,圖報猶艱。本爵惟有一秉至公,飲水茹藻,以期仰副聖意。
所有各省倉庫錢糧,均應徹底清查。如有虧空,即行具奏。
並各省命盜奸拐重情,如有貪官污吏希圖賄賂,故意出入者,一經察覺,或被告發者,亦照實具題,決不稍為寬貸。
各宜自愛,毋致噬臍!預告。
這告示一出,沿途州縣無不心驚膽戰。傳遞前途,以作準備。誰知這張志伯立法雖嚴,而行法實寬,只管打發家人預通關節,所過州縣,勒要補折夫價銀一萬,照辦則免盤詰,否則故意尋隙陷害。所以地方有司,莫不送財,以圖苟免了事。
一日,巡至山東曆城縣地方。這曆城縣知縣姓薛名禮勤,乃是山西絳州人氏,由進士出身,即用知縣。為人耿直廉介,自從到任以來,只有兩袖清風,並未受過人間絲毫財賄。闔縣百姓,無不知其賢能,素有廉吏之聲。這日接得前途遞到公文,報稱張國公奉旨巡察各省錢糧、官吏。並有私書,單道其中陋規之意。這薛知縣乃是一個窮官,哪有許多財寶奉承與他?況且自思到任以來,並無一毫過犯,案牘清理,諒亦無妨,只備下公館飯食夫馬等項而已。
先一日,就有張府家人來打頭站,帶領二十餘人來到縣中,高聲大叫知縣姓名。這薛知縣已在堂聽得明白,心中大怒,只得走將出來相見。那家人端坐堂上不動,問道:「你系知縣麼?」薛公應道:「只某便是。」那家人笑道:「好大的縣尹!
既知國公爺奉旨到此糾察,你為什麼一些都不預備?直至我來,仍是這般大模大樣的。你可知我家公爺尚方寶劍的厲害麼?」
薛公聽了道:「敝縣荒涼,沒有什麼應酬的。只是夫馬飯食,早已備下了,專等公爺經過就是。」那家人便道:「怎麼這般的胡混,難道前途的有司,都沒有一毫知會與你麼?」薛公故意道:「前途雖有公文先到,亦不過知會預備快馬迎送而已。」那家人大怒,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故意裝聾作啞。少頃國公到來,好好叫你知道!」說罷竟自去了。知縣頗知不妙,只是不肯奉承,任他的主意便了。
少頃,張志伯領著一行從人來到,薛公只得出郭迎接。張志伯吩咐進城歇馬,知縣便在前引導。迎到公廨,張志伯坐定,薛公入見,請了安,侍立於側。張志伯問道:「貴縣倉庫,可充足否?」知縣打拱回道:「倉庫充足,並無虧空。」志伯又問道:「縣中案牘可有冤抑久滯不伸者否?」知縣道:「卑職自蒞任以來,案無大小,悉皆隨控隨問,並無久懸不結之案。」
志伯所問言語,不過是故意恐唬的,好待知縣打點。誰知這薛公毫不奉承,對答如流。志伯心中有些不悅,便作色道:「既是貴縣案牘無滯,錢糧充足,本爵欽奉聖旨,是專為稽查糾察來的。貴縣雖則可以自信,然本爵亦須過目,方可複旨。就煩貴縣立備清單,好待本爵查聞。」知縣不敢有違,打拱道:「謹遵台命,待卑職回署,立著書吏開列呈上就是。」志伯道:「不須回去商酌,就在這裡開注。」便令人取過紙筆,放在面前,勒令書寫,不容遲緩。
薛公無奈,只得當堂寫明。先把倉庫錢糧開列,後把各房案件開注呈上。志伯觀看,只見寫著是:曆城縣知縣薛禮勤,謹將縣屬管下倉米谷石開列。計開:天字第一廒,貯米一千五百六十九石零三升六合七勺。
地字第二廒,貯米一千二百三十二石二升七合八勺。玄字第三廒,貯米一千七百二十五石六鬥一合一勺。黃字第四廒,貯米一千零七十三石零二合。宇字第五廒,貯米九百二十五石一升七合三勺。宙字第六廒,貯米一千零十二石零三合。洪字第七廒,貯米八百石零七升二合三勺。荒字第八廒,貯米九百一十二石三升三合七勺。
常豐倉谷石列後:東字廒,貯穀二千八百二十五石三升八合三勺。南字廒,貯谷一千石無零。西字廒,貯穀一千零五石二升九合一勺。北字廒,貯穀九百一十五石七升一合。上下中末四廒,每廒貯陳穀三百一十三石無零。庫存錢糧:地丁銀,除報銷外,實存銀三萬八千七百五十三兩六錢三分七厘。
各房案件開列:刑房命案未結共一十三件,已結共一十八件。兵房盜案未獲共二十八件,已獲共一十三件。禮房拐奸兩案未結案共五件,已結案共一十一件。又戶房婚案未結共一十六件,已結共一十六件。戶房田土案已結共一十七件,未結案共二十一件。糧屯兩房未結案共一十七件,已結案共八件。吏工兩房並無未結案件。
志伯看畢,把清單收了,對薛公道:「貴縣今夜且在公廨歇宿一宵,待本爵明日一起跟同查驗可也。」薛公應諾,晚上令人取了酒飯上席,志伯一概不食,仍舊發還出來。那些家人們要這樣要那樣。稍有不到,百般辱駡。薛公明知他們有意尋釁。只是詐作不聞,任由他們絮絮叨叨,只是不理。
到了二更時候,忽有一自稱張志伯的心腹家人進來,與知縣攀談。自言姓湯名星槎,因與知縣言及錢糧倉庫之事。知縣道:「本縣原亦有虧空,乃是前任相沿下來的。在下接篆之時,業已稟明列位上憲,方才出結的,現在收准移定之後,並無一毫虧空。」湯星槎笑道:「太爺固是不曾虧空一毫,其如上手中清,何以混接?只恐國公不准。向來欽差出巡,皆有定例,所過州縣,均有備補依價銀兩,以免苛求毛疵。今太爺何不仍循舊例,可免明日多事,不知尊意如何?倘若有意,某情願先為紹介。」
知縣笑道:「管家有所不知,想在下一介貧儒,十載寒窗,青氈坐破,鐵硯磨穿。一朝僥倖,兩榜成名,筮仕遠方,兩袖清風,一琴一鶴之外,別無長物。家有老妻幼子,尚且不能接來共享此五鬥折腰之粟,其中苦況,木待絮言,而管家諒能洞悉也。哪有銀子來作夫價?倘若國公不肯作情,明日吹毛求疵,亦惟付之命數而已。」湯星槎見他堅執不從,遂長歎而出。回見志伯,備將言語說知。志伯笑道:「你且退,我自有以處之。」
次日黎明,志伯吩咐從人,擺了隊伍,一對對的來到縣衙,知縣隨後亦至。志伯升堂坐下,先點過了書吏差役名冊,隨喚戶倉糧三房書吏上堂,吩咐導引到倉廒,點視倉貯米穀。書吏領著米役看廒報數,鬥役當面量報,果然與清單所開相符。一連查閱八廒,並無差錯。又來查視谷石,亦皆照數,並無少欠。
志伯道:「米穀照依開列現在數目,固無少欠,但不知從前還有虧空的否?」知縣忙打躬道:「曆有虧空,共計一萬八幹石有奇。只是上手之事,卑職接任之際,業已稟上憲報明在案的。」志伯頷之。複到庫房查點銀數,亦合現在清單。志伯道:「一縣的庫,只有這些須之數?當時前任,亦有虧空否?」知縣道:「自正德三年王縣令手上起,至前令止,共虧空三萬八千餘兩,亦有通報卷宗可據。卑職接准移交的時節,只有這些數目,並未侵蝕半絲。」志伯不答,複行升座,令各書吏將所有未結案卷抱上堂來查閱。須臾,各書吏抱著案卷上堂,逐件報了案由。
志伯點過了數目,總奈不多一件,無可如何,心中轉怒,指著知縣道:「你說自到任以來無虧空,怎麼倉庫兩項均有虧空?且多過貯的?不是你侵吞,更賴那裡去?卻如此貪墨,要你何用?蠹國肥家,法難寬縱,若不正法,何以肅官方而警將來也?」吩咐:「左右與我綁了!」左右緹騎答應一聲,不由分說,搶上前來,把薛公的烏紗除下,五花大綁起來。志伯請出尚方寶劍,令中軍官斬訖報來。左右已將知縣簇下。此際雖有同城文武在側,只得自顧自己,誰敢上前說個「保」字?只聽得薛公大罵奸賊,挾私假公,枉殺民社,引頸受戮。百姓觀者無不下淚而暗恨志伯,幾欲生啖其肉。
此時志伯既殺了薛知縣,即令縣丞陸亨泰暫署縣事。又令人榜知縣之罪于通衢,以為打草驚蛇之計。次日誌伯起馬望著江南進發。前途地方官聞知此信,各各心懷畏懼,惟恐賄賂不足,竭盡民脂以填貪壑。正是:奸權擅作禍,百姓盡遭殃。
畢竟後來張志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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