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收了海安、海雄二人,會同諸友,渡過重洋,望著雷州進發,並去探望岳母張夫人並張國璧。數載重逢,訴不盡契闊的話。張夫人備了一席豐盛酒筵,一則與女婿接風,二則與女婿潤筆,席中備極親情。夫人道:「姑爺,我看你這回面上光彩,今科必定高中的。」海瑞道:「叨藉岳母福庇,倘若僥倖博得一榜歸來,亦稍酬令嬡一番酸楚矣。」夫人道:「小女三從不諳,四德未聞,幸配君子,正如蒹葭得倚玉樹,何幸如之!」海瑞道:「不是這等說。小婿家徒四壁,令嬡自到寒門,躬操井臼,備嘗艱苦,小婿甚屬過意不去。倘叨福庇,此去若得榜上有名,方不負她呢!」二人席上敘說衷腸,是夜盡歡而散,就在張家下榻。
次日,國璧又來相請過去。酒至半酣,國璧笑道:「我老矣,恐不復見妹丈飛騰雲霄也。」海瑞慰之曰:「尊舅不必過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豈人所能逆料?」相與痛飲。次日張夫人送了十兩程儀,複招往作餞。國璧亦有盤費相贈。海瑞告別,即與諸友起身,望著高州進發而去。
舟車並用,不止一日,已抵羊城,覓寓住下。考遺才,卻幸高列,在寓所靜候主考到來。是年乃是江南胡瑛為正主考,江西彭竹眉是副主考,二人都是兩榜出身,大有名望的。這胡瑛現任太常寺卿,帝甚重其為人,故特放此考差。彭竹眉原是部屬,亦為帝所素知。二人銜了恩命,即日就道。八月初二日,已抵省垣,有司迎入公署。至初六日,一同監臨提調各官入闈。
初八日,海瑞與諸友點名進院。三篇文藝,珠玉琳琅,二場經論,三場對策,無不切中時弊,大為房師歎賞,故得首薦。至揭曉日,海瑞名字列於榜上第二十五名。此時報錄的紛紛來報,喜煞了海安、海雄二人。那些同來的朋友,沒一個中的。是年庚午科,瓊屬就是中了海瑞一人,諸友皆來稱賀。到了會宴之日,海瑞隨同諸年友詣巡撫衙門,簪花謝聖,好不鬧熱。
過了幾日,海瑞就要回家。或止之曰:「兄不日就要領諮入京會試。今又遠返,豈不是耽延時日?不若莫歸,打發家人回府報喜就是。」海瑞道:「不然,古人雲:『富貴不還鄉,如衣繡夜行。」今我雖不是甚的身榮,然既僥倖得中。必要親自謁墓,少展孝意。況拙荊在家切望,豈可因往返之勞,致父母之墓不謁?拙荊倚門,不能睹丈夫新貴之榮顏耶?我決不忍為此。」聞者無不敬服。海瑞拜謝過了房師,並會過諸同年,即與諸友同伴回瓊,一路上好不歡喜,所喜得有以報命于岳母並張國璧也。
非止一日,來到雷州。海瑞便要到岳家去拜謁,恐諸友因此耽擱,便令海安持書隨諸友回家報知。自與海雄來到張府拜謁岳母。夫人看見女婿得中,喜得手舞足蹈,自不必說。即命家人備酒稱賀。海瑞道:「還有舅兄處,亦要走走。」夫人聽了,歎口氣道:「國璧前月死了,至今停喪在家,猶未出殯。」
海瑞聽了,不覺放聲大哭道:「惜哉舅兄!痛哉舅兄!」連酒都不吃,直望著張府而來,直至靈前,哭倒在地。
原來張公無子,只有嫡侄張遂承嗣。此際海瑞哭了又哭,直至張遂來勸,再三慰止。海瑞道:「始以赴場之日,與公敘話,斯時尊大人即懼會死;我猶以正理慰之,不虞今日果死矣!
回憶昔日之言,真乃今日之讖也。不料轉瞬之間即成隔世之悲,不見故人,徒增雙淚。」說罷又哭,乃取筆墨親題一律以唁之。
張遂看了,不禁泣下。少頃,張夫人著人來請回去飲酒,就請張元來相陪。海瑞心切國璧,是日酒席之間,不能盡歡。
次日,海瑞即欲回瓊。張夫人道:「賢婿路上勞頓,昨又過舍侄那邊,哀毀太過,暫且息兩天,然後回去不遲,老身還有話說。」海瑞道:「小婿住便住下,只是夫人有話,即請見教。」夫人道:「今喜賢婿高中鄉魁,即當赴試春闈。但此去經年累月,小女無人照拂。老身意欲接了小女回來住著,待等賢婿高中,再做道理。一則賢婿心無內顧之憂,二者小女亦有老身照管,你道好麼?」海瑞自思:「果是自己去了,家中無管理之人。夫人此話,誠為愛我者也。」遂拜謝道:「小婿屢承岳母提挈,今幸僥倖,怎奈又以妻子帶累府上,小婿于心何安?」
夫人道:「自家兒女,說什麼帶累二字?」海瑞再三稱謝,住了兩天,便拜辭而去。
不一日,已到家門。張氏聽得丈夫回來,喜不可言,即時相迎。入到中堂,先與丈夫相賀,然後對拜了四拜。海瑞又對著張氏拜了兩拜,道:「僕若不得夫人內助,何能用心讀書,致有今日?」張氏道:「操持井臼,乃是妾身本分,老爺何必如此說話,折煞妾身也。」海雄也上來參見了,海瑞便將他二人之事,對張氏說知。張氏道:「改邪歸正,便是好人,可嘉可尚。」安、雄二人謝了。隨有各戚友牽羊擔酒,臨門稱賀。
海瑞足足忙了三四日,方才清淨了些。隨將岳母之意,對妻子說知。張氏自無不允的。夫妻二人,把家中各項托與親鄰看守,一同來到張家。母女相逢,喜不必說。更可喜者,張氏昔日之同伴姊妹,相別數載,今一旦歸來,人人都稱她做奶奶,其樂可知。
過了兩日,夫人便將銀子一百兩相助海瑞上京使用,即便催促起程。海瑞收拾了行李,帶領海安、海雄,一路望著省城而來,一路念著夫人恩惠不置。
到了省城,已是十一月時候。海瑞急便即時具呈到藩司處,領那進京水腳。誰知藩司衙門自有陋規,凡是新舊科舉子領取進京會試路費,必要在庫科內用些銀子,方才得快。若是沒有陋規,他們便故意延擱。海瑞那得有銀子與他們使用?所以一直候了十餘日,還不見有牌懸出,不禁焦躁。若是銀子,倒也罷了。惟是諮文十分緊要,若是沒有了,便不能前去會試的。
時已十二月初旬,海瑞心中好生著急,又不肯使陋規,無奈候著那藩司出府,攔輿喊稟。那藩司得知書吏舞弊,方將銀子發給出來,諮文申送到巡撫處,即將舞弊書吏責革不提。海瑞急急到巡撫處,領了諮文路票,立即雇船。此時所有會試的都已去了,欲要自雇一隻,又因盤費有限,無奈只得搭了江西的茶葉船前去。暫且不表。
再說那嚴嵩,自從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即時改業,晝夜苦攻詩書,以圖進取。未幾,聞得朱某某果然登了大寶,改元嘉靖,不覺驚喜欲狂,自負道:「嵩自此只憂富貴不憂貧矣!」是年,學院按臨,即便進了學。他本來有點小聰明,這一回連捷就中了舉。此時一舉成名,就有許多朋友資助,竟公然請諮上京。他原籍江西,進京又是捷徑,不一月,已到皇都。到了三月初九日頭場,嚴嵩在場內分外精神,三藝俱完。二三場經策,越發得意。
誰知嘉靖自登極以來,心念嚴嵩不置,但是無由可召至。
忽閱各省鄉榜,看見嚴嵩名字在上,乃喜曰:「此人今已入彀。
我在豫章時,稔悉此人才學,今已得薦,倘此人若進士點狀元,朕有賴矣!」時張斌在側,親自聽聞記之。次日欽點大總裁,帝以目視張斌,即放張斌為大總裁。斌乃吏部侍郎,亦是江西人,以會帝意,故自一到點名之時,默囑點名官,暗記字號,並知會房師簾官,要首薦嚴嵩的卷子。及揭曉時,嵩高高中在第九名進士。殿試傳臚,亦列高等。到臨軒對策,帝大喜悅,欽賜狀元及第,即用為翰林修撰,兼掌國子監,一時寵倖無比,暫且按下不表。
又說海瑞一則誤了日期,二則搭的卻是貨船,從長江而走,比及到得京城,已是四月。眼看不得進場,住在那張老兒的豆腐店中,即欲回家。海安、海雄齊道:「老爺千里萬里,經了多少跋涉,方才來到京都。雖則未得入場,今日空回,豈不費了一腔心血麼?不如且在這裡老兒店中住下,再宿一科,亦不致抱恨呢!」海瑞道:「雖然住在這裡宿科是極好的事,但家中盼望,卻怎好?」海安道:「不妨。奶奶如今在老夫人府中,如今有老夫人料理,即使十載不回,亦不用掛心的。況且同年李純陽老爺新點了翰林,也要在京候了散館,方才回去。在省時,與老爺最稱相知的,即有什麼薪水不敷,亦可望他資助,決然不吝的。」海瑞聽了,自思二人之言也自有理,便道:「如此且宿一科,修書回家報知,使他們免得掛念才好。」遂立時修了書信,就挽了傳驛遞回粵東,轉寄瓊南。從此海瑞便在京宿科,就在張老兒豆腐店中住下。
再說那張老兒本是南京人,只因少年時到了京都來,娶了一房妻子仇氏。這仇氏自嫁到張老兒手上,並未生男,數載之間,產下一女。卻也古怪,不知怎的,當那仇氏生產女兒之夕,只聞天上音樂嘹亮。比及分娩之時,只見異香滿室。生下地來,卻是帶著一個紫色包。加以剖開時,卻是一女。因見此異,張老兒知此女日後必貴,即也歡喜,全不以生女為恨。及至七八歲,便生得如花似玉。仇氏略知詩書,恰好這女兒又喜的是文字,不去遊嬉,卻要母親教她識字。自己取了個名兒,喚做元春。正是:只因生相多奇異,致有椒房寵信恩。
畢竟那元春後來如何大貴之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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