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目,孝子能忘報父仇。 博具有神財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冰成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祇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家財,後來生出不肖子孫定要弄個罄盡。所以古人說得好:慳吝守財,必生出敗家之子。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騭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若人人都學司馬溫公做去,世人再無齷齪仔細了。怎奈學司馬溫公的偏少,學齷齪仔細的偏多,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無數了。怎見得?齷齪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翁大相懸絕。自從乃父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制度,諸事俱要奢華,又隨一堆幫閒的朋友,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鬼號,那齷齪鬼的兒子叫做討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細細說來。 卻說鍾馗見急賴鬼變了烏龜,率領陰兵又往別處去了。這討吃鬼打聽著鍾馗已去,安心樂意在家裡受用,祇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將他父親罵道:「老看財奴,空有家資,卻無見識。人生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弄他些,也算做人一場。怎麼祇管儉用?今日死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也是個有才幹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際,祇見媒人領著一個後生進來,那後生怎麼模樣: 一頂帽隨方就圓,兩隻鞋露後遮前。遍體琉璃,祇怕那拾碎希的針鉤搭去。滿身穢氣,還愁著換稀糞的馬桶掏來。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論不得文,講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正是: 慢說海船釘子廣,拔出船釘盡窟窿。 討吃鬼問道:「這小廝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得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祇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又會耍牌,又會擲骰,又會飲酒,又會嫖娼,又會小唱,又會弦子,又會琵琶,至於鑽狗洞,跳牆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東不管,西不管,又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謙讓,又極有行止。他贏下人的,絕不肯去逼迫,別人贏他的,一是一,二是二,並不教人上門上戶。因此將家私敗了,人還不說個好,反送下一個渾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聞得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領來,爺祇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討吃鬼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得正好。」於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這討吃鬼向倒塌鬼道:「連日暑氣炎炎,那裡有甚麼乘涼去處纔好。」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離此十裡之遙,有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中滿栽著蓮花,沿堤都是楊柳松柏,遮的亭子上一點全無,且是潔淨無比。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鸝巧囀,面前荷香撲鼻。風過處,微波滾玉,日來時,楊柳篩金。絕好的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討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祇是我一人坐在那裡,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我坐不得。」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當時趨奉小人時甚是喜歡,小人贈了他一個鬼號,叫做低達鬼。大爺要人陪,小人喚他來如何?」討吃鬼道:「極好,你快喚去。」倒塌鬼去不多時,果然喚低達鬼來了。祇見他: 滿面春風和氣,彎著腰從不敢伸,掇著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面,一雙眼盯著大爺鬚眉。身欲坐而腳像有針,足欲行而惟恐多石。見了酒不知有命,逢著肉祇愁無腹,叫投東不敢西,惟取歡心。不避風,那怕雨,豈憚憚勞?更有幾般絕妙處;勸老爺莫帶草紙,待老爺出恭畢,小人與老爺舔,恐草紙揩破屁眼。 卻說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討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低達鬼再三謙讓多時,纔在椅子邊上坐了,討吃鬼叫他一聲,他就連忙跪下,道:「大爺有何吩咐?」討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活亭上乘涼,要你陪俺。今後你也不必這樣過謙,祇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吩咐得是。」於是整了一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抱了兩壇酒,騎了高頭俊馬,玉勒金鞍,竟到快活亭上來了。 祇見快活亭上早有一夥人在那裡飲酒。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耍碗鬼,同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誆騙鬼,一個叫做丟謊鬼。那耍碗鬼自從仔細鬼死後,他的心事與討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制度,每日祇是賭錢、飲酒取樂。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討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躊躇。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著討吃鬼道:「兄長也來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兄長不容。今日幸會於此,實出望外也。再不消題起老狗才,祇因他們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參商。」說罷,讓到亭子上來。討吃鬼也未免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眾人羅圈作揖。彼此俱問了大號,討吃鬼與耍碗鬼彼此讓席,誆騙鬼道:「據我說來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真個兩家合席而坐,討吃鬼居右,耍碗鬼居左,誆騙鬼、丟謊鬼對陪,低達鬼打橫,倒塌鬼執壺斟酒。飲酒中間,又說起先人們當日刻薄,沒見天日,若是我等,這亭子上不知快活幾百場了。誆騙鬼道:「如今這些話也不消題起,放著眼前風光何等暢快,二位大爺祇管講他怎的,我們王十九且飲酒。」於是滿斟一杯,奉與討吃鬼,叫他行令。討吃鬼道:「實告你,酒我雖會吃,卻不曉行甚麼令。你就替我行罷。」誆騙鬼又讓耍碗鬼,耍碗鬼也是如此說。你道卻是為何?祇因他兩家祖輩從不宴客,所以他兩人都不曾見過行令。誆騙鬼心上明白,不勉強為難,遂道:「也罷,我替大爺行起。」於是拿過骰盆,說道:「要念個風花雪月梅楊的詞兒,如念錯了,罰一大杯。」眾人俱求說明些,我們好遵令。那誆騙鬼拿著骰子說道:「對月還須自酌,春風到處皆然。東西搖拽柳絲牽,花滿河陽一縣。梅開香聞十裡,雪花亂撲瓊筵。念差道錯定糾參,不罰大杯不算。」擲下去,卻好是個麼。誆騙鬼滿斟一杯,遞與討吃鬼。討吃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爺吃。」討吃鬼吃了酒,就該耍碗鬼擲,耍碗鬼道:「南無爺,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說一遍。」誆騙鬼祇得又說一遍,那耍碗鬼還念錯了兩句,擲下個四,大家都斟上,耍碗鬼還罰了大杯。就該誆騙鬼擲了。丟謊鬼道:「你已擲過,怎麼又擲?」誆騙鬼道:「此大爺的令,我不過替大爺一行而已。我敢不遵令?」於是拿起骰子,擲出個六點,誆騙鬼自然明白,舉起杯來,敬了討吃鬼一杯,又與丟謊鬼一杯。丟謊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雪花亂撲瓊筵,所以我亂撲起來。」那低達鬼道:「怎麼就撲不到我這裡來,祇管叫我幹著。」誆騙鬼也就賞了他一杯,轉過杯來,就該丟謊鬼擲,丟謊鬼擲出個二,他滿席都斟起來。誆騙鬼道:「請罰一大缸。」丟謊鬼道:「我遵令,怎麼罰我?令是春風到處皆然,不該大家都吃麼?」誆騙鬼道:「你不知道,要依點數來。骰擲二點,你祇敬兩家就是了。」丟謊鬼祇得受罰,收尾就該低達鬼擲了,他滿望要擲個六或四,吃杯酒兒。不想擲出個三來,祇得上下斟起,甚是難過。乘眾人不備,竟將一壺酒嘴對嘴一氣兒偷吃了。 且說大家正吃得爽快,而紅日已沉西矣。討吃鬼道:「我們正在高興之際,又早黃昏了,怎得有個好所在,我們可以過得夜,大家樂一個通宵方妙。」誆騙鬼道:這有何難,此處到柳金娘家不遠,我們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個甚麼人?我們可以去的?」誆騙鬼道:「大爺不知麼,這柳金娘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取名傾人城,一個取名傾人國,俱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大爺們何不相與相與,不枉到此一遊。」討吃鬼與耍碗鬼聽了此言。不覺身麻了半邊,說道:「為何不早說,我們就快些去來。」於是一行人都離了快活亭上,望前急走。走不多遠,前邊一個大鎮,討吃鬼問道:「這是甚麼去處?」誆騙鬼道:「這叫做煙花寨。」眾人上的寨來,又見一個大坑,杭上有座獨木小橋,討吃鬼又問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叫做有錢橋,總是有錢的許來瞧,無錢的不許來瞧的意思。二位大爺是有錢的,祇管瞧不妨。」二人滿心歡喜。 到了柳金娘家門首,誆騙鬼引著眾位進來。柳金娘道:「眾位老爺,今日那陣風兒刮的到此?」又看見討吃鬼與耍碗鬼:「這二位大爺面生的緊。」誆騙鬼道:「是我們的新朋友,他兩個俱有萬貫家財,今日專來訪你家兩個令愛。福星來臨,你還這等慢待。」柳金娘聞聽金錢,喜的屁滾尿流,向討吃鬼與耍碗鬼說道:「鴇兒有眼無珠,望乞二位大爺恕罪!便磕下頭去,這討吃鬼與耍碗鬼並沒走這條路,不知規矩。祇見鴇兒磕頭又有幾歲年紀,討吃鬼與耍碗鬼連忙叫了聲老奶奶,還了個揖,金娘忙讓到家中,坐在上房。祇見排設的甚是齊整,上面供奉著他的白眉神,中間一張方桌,八把交椅,兩邊銅爐古畫,極其瀟灑。眾人依次坐下,須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連忙催得他兩個女兒出來,果然生的美貌,但見: 黑參參的頭兒,白濃濃的臉兒,細彎彎的眉兒,尖翹翹的腳兒,直掇掇的身子兒。上穿著藕合羅妙衫兒,下穿著廣白廣紗裙兒。 兩個一樣容顏,一般打扮,就如一對仙女臨凡,朝著眾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把討吃鬼與耍碗鬼喜的滿心發癢,無有抓處,目不轉睛的看。手下丫頭抬過八仙桌來,討吃鬼、耍碗鬼依然上坐,誆騙鬼、丟謊鬼依然相陪,兩個姐兒打橫,低達鬼敘著桌角。實時把大盤大碗掇將上來,無非是雞魚果品、海味肉菜之類。眾人在這裡猜拳打馬的吃酒,那倒塌鬼獨自一個兒往下邊房裡坐去了。丟謊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與二位大爺勸酒。」那傾人城拍著節兒唱了一個《黃鶯兒》,唱道: 「巫山夢正勞,聽柴門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鴛衾暫拋,春情又挑。當筵不惜歌喉妙,纏頭頻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詞出佳人口,端的有繞梁之聲。眾人誇之不盡,說道:「這位賢姐這等人才,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爺有福,怎能消受的起?」於是又叫傾人國唱。傾人國便續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纏頭錦不住拋,千金常買佳人笑。心騷意騷魂勞夢勞,風流不許人知道。問兒曹,閒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眾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鮮,又切題,實是難為賢姐了。」討吃鬼道:「你們難為了二人唱了,你們何不也唱一個兒回敬?」誆騙鬼道:「不打緊,我有一個《打棗杆兒》,唱與他們聽罷。」於是一面拍著手,一面唱道: 「兩冤家,我愛你的身材兒俏,還愛你打扮的忒煞風騷,更愛你唱的曲兒天然妙。一個兒如鶯囀,一個兒似燕嬌。聽了你的聲音,乖乖委實唱的好。」 把眾人都笑了,輪著丟謊鬼唱。丟謊鬼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家兄弟兩個,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兩銀子,往南邊買貨去了,看著個絕色的姐兒,他就嫖去,將一千兩銀子嫖的罄盡,回不得家鄉了。那姐兒念相契之情,與他立起個堂子,將他供奉在裡面,祇說他是個毛神,凡有客來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見他回家,又拿二百兩銀子去尋他哥子。不想追尋不著,卻尋著個姐兒,也就要嫖。」姐兒道:『我家有個毛神,甚是靈驗,但凡客來,都要祭他。』於是收拾祭品,正祭間,他見是他兄弟,連忙跳出來道:『兄弟,你拿多少銀子來嫖?』他兄弟說是二百兩,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兩銀子,嫖成個毛神,你拿得一百兩,祇好做個毛球。』」說罷,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誆騙鬼道:「大爺們不計較,你有好的祇管說。」丟謊鬼道:「我還有一個嫖娼的笑話兒說了罷。」又說道:「一個有年紀的,他年紀雖高,春情不減,還要嫖嫖。怎奈他陽物比皮軟,不能入爐。他就生了一計,將籬邊的篾暗暗挈了進去。那姐兒嫌刺的疼,說道:『你祇叫正身來罷,我不喜歡這些幫客。』」把眾鬼說的大笑。低達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爺,又要把我們拉下水去。」丟謊鬼道:「你不要說我,且看你有甚本事與二位大爺們勸酒。」低達鬼道:「我但憑二位賢姐吩咐,教俺怎麼俺就怎麼。」傾人城道:「我要你學個驢喊。」那低達鬼就喊了三聲,傾人城道:「不算,不算!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驢一般的樣子大喊三聲方算。」低達鬼道:「這有何難?」連忙跪下,高喊三聲,把眾人笑個不了。低達鬼奉與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與傾人國。傾人國道:「你要我吃你這杯酒,除非你跪下頂在頭上,叫聲嫡嫡親親的娘,說『吃了兒子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達鬼道:「死不了人。」真個頭頂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嫡嫡親親的娘,你吃了兒子這杯酒吧!」那傾人國笑著道:「好一個孝順的兒子。」於是取來吃了。眾人道:「我們告了回避罷。」這兩個敗子此時也恨不得教眾人散去,遂拉了誆騙鬼走到簾外,悄悄的問道:「這樁事俺們能不能行,還要求你指教。」誆騙鬼道:「這有甚難處,祇要舍的銀子就體面了。」二人領了這個大教,就立起揮金如土的志氣來。眾人都到外邊睡去了,這討吃鬼攜了傾人城的手,耍碗鬼攜了傾人國的手,各自進臥房來。那臥房中: 花梨床來自兩廣,描金櫃出自蘇杭。桃紅柳綠,衣架上滿堆衣裳。花緞春綢,炕床頂高增褥被。梳頭匣細描著西湖景致,勻面鏡生鑄就東海螭紋。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撲鼻,還有匹紅綾馬觸鼻腥騷。正是:姐兒出盡千般醜,殺了許多灑金人。 二人從來未見這等擺設妝飾,喜得心花都開,就如那劉晨、阮肇誤入天臺的一般,又像那豬八戒到了那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當下抬腳不知高低。丫鬟來脫靴,先賞了五兩銀子,丫鬟叩賞,歡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當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機。這兩個姐兒見那二人出手大樣,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該死,險些兒連命都丟了。討吃鬼與耍碗鬼各入臥房不提。且說這丟謊鬼與誆騙鬼、低達鬼說道:「二位大爺已入臥房去,你我必須個散心解夢得纔好。」低達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見那些骨頭還未啃盡,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東西,二來又解心焦。」低達鬼遂啃骨頭去了。他們說獨不見倒塌鬼那裡去了?於是尋在後園裡,魚池邊有個滋泥坑子,他因天氣炎熱,又吃上了酒,渾身發燒,倒塌鬼遂躺在滋泥裡邊不起身了。丟謊鬼與誆騙鬼道:「他們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得著?不如喚柳媽媽來,問他那裡有賭場,咱們去頑錢如何?」遂喚出柳金娘來問。柳金娘道:「此處河灣裡,有一誘人街圈套巷灣人鍋家常開賭場,大爺們要頑錢那裡去。」丟謊鬼道:「好個蹺蹊名字,如何叫做灣人鍋?」柳金娘道:「說起這個名字,有個緣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務正道,每日賭錢,將家產弄盡。後來學一個抽頭放梢的破落戶,他家止有三間房,乃是個一堂兩屋。一壁廂是兒媳的房子,一壁廂就開賭場。他兒子又長不在家。」誆騙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賣旋貨哩。」誆騙鬼道:「他就會旋麼?」柳金娘道:「他打著個會旋的夥計,他不過跟著人家瞎旋哩。那一夜要至半夜,眾人散了,止有個叫做甚麼輸殺鬼不曾走了。灣人鍋出外邊解手去了,回來時輸殺鬼與他媳婦睡哩,遂打鬧起來,驚動鄰右。問其根由,眾人說道:『半夜三更,留下個光棍在家,是自己錯了。啞子吃黃,苦在肚裡罷。』說的灣人鍋又羞又氣,投井而死。眾人湊急打撈起來,渾身衣服都濕成了一個水蛋了。幸喜沒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後來長成個鍋子。因他住在河灣,又是個鍋子,故叫灣人鍋。至此以後,就扯破臉,又添上這麼一樁買賣。」二人聽見,甚是歡喜,欣然而去。過了誘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間屋,拍推開兩扇柴門,二人進去。灣人鍋一見,甚是歡喜。二人坐下,言道:「俺們要頑錢,可有頑家麼?」話猶未了,從外進一人,但見: 風葫蘆帽歪頂頭上,雙尖靴踏倒後跟。風葫蘆帽腦油二分厚,雙尖鞋兒塵垢有半斤。手瓶條子拖著地,褐衫不扣常開懷。行走時左扭右捏,盡他挑調;說話處牙尖舌快,自覺奇能。耍錢時真個公道,輸多少總不紅面。祇見臉又大又招風,真正是賣地祖宗。 誆騙鬼問道:「此位是誰?」灣人鍋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賭,甚是公道,將萬貫家產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個大號叫做輸殺鬼。」丟謊鬼道:「這是十八個銅錢擺兩行。」輸殺鬼道:「此話怎講?」丟謊鬼道:「久聞,久聞。」誆騙鬼道:「止三個人還耍不起,再有一家纔好。」灣人鍋去不多時,又喚將一個來。此人生厲害。怎見的: 頰似猴腮,鼻如鷹嘴。一副臉通無血色,十個指卻像鋼鉤。寧可我負人,莫教人負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已食其肉,還要吸其髓;妙術受於狐精,一點良心,離陰司早已丟下。千般計較,出娘胎敢不捎來?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稱摳掐鬼。 這是灣人鍋勾來一人,名呼摳掐鬼。此人善能摳麼坐六四。坐下就耍起來。輸殺鬼一夜輸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後,誆騙鬼和丟謊鬼白日陪著討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間來此賭錢。不覺數夜,輸殺鬼將房屋、土地、老婆、一雙兒女俱賣的輸了。一夜四個又到此處,輸殺鬼道:「咱們今日是要賒帳了。」誆騙鬼道:「咱們俱客對客耍錢,輸贏現耍,俺們不要賒帳。」輸殺鬼道:「我家房地俱賣盡了,還有一菜園子,裡邊我著都是沒紮果。我若輸了,明日將園子賣上清債。」於是四家又耍起來。輸殺鬼性情各別,贏了時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輸下些纔罷手,於是輸下許多賒帳。丟謊鬼與誆騙鬼悄悄說道:「你看輸殺鬼那個光景,那裡有錢與咱,待弟丟上個謊,將摳掐鬼的衣服騙上,咱走罷。」於是丟謊鬼與摳掐鬼道:「我見老兄的衣服時行,弟有朋友訪去,借來穿穿如何?」摳掐鬼道:「咱相與半月,借去何妨?」丟、誆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飲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時慌慌張張回來,說道:「飲酒誤事,將老兄衣服丟了,這該怎麼?」摳掐鬼道:「你丟了得陪我。」誆騙鬼道:「就陪罷,可值多少?」摳掐鬼暗道:「本不值三兩,」卻說道:「值五兩。」丟謊鬼道:「咱們相與要緊,不管他罷,將俺們贏下的八兩銀子你都要去罷,權當俺莫贏下。」摳掐鬼道:「就是這樣。」於是丟、誆二鬼去了。摳掐鬼不管輸殺鬼有無,當下摳住就要。輸殺鬼道:「我那裡有個園子,我輸纔沒紮果了,不與了。」摳掐鬼大怒道:「皮兒草兒都是錢。」遂將輸殺鬼的渾身衣裳,連褲子盡都脫了。摳掐鬼算來不夠,輸殺鬼亦怒道:「再無別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摳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輸殺鬼氣忿不過,見窗臺放著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噌一聲割將下來,大叫道:「今日纔輸了個赤光無膫,連精屁也落下。」一陣發昏,跌倒在地。唬的個摳掐鬼跑的如飛去了。自古道:「人不動心難為死。空了半個時辰,方纔哼哼過來。灣人鍋沒奈何,養了半月有餘纔好些。說道:「我見你這樣子,要錢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會受苦,咱這裡不成寺上缺少個人擊鼓敲鐘,你往那裡敲鐘去罷。」輸殺鬼沒奈何,往不成寺上赤打響鐵去了。這正是: 祇輸的房地妻子都賣盡, 落了個赤光無膫打響鐵。 且說討吃鬼與耍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餘。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來了一個相公,跟著許多家人,乃是本府賈大爺的公子。誆騙鬼扯著他二人,同眾人都溜將出來,道:「他來了,我們另紮一陣,且走罷。」二人無奈何,祇得回去。討吃鬼將眾人邀在他家裡坐定,心中好不氣惱,對耍碗鬼道:「他們做官的人家這等勢力,我們沒前程的,難過日子,若是你我大小有個前程,這會也還在那裡陪他坐哩。縱然將婊子讓與他,我們也不至於這等沒體面往回走。」耍碗鬼歎了一口氣,不作聲。誆騙鬼便乘機道:「大爺們要有前程也不難,拿幾千兩銀子來,小人效力,替大爺們去長安幹辦,休說前程,就像那公子的父親,做個黃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時做了官,掙幾十萬銀子回家來,要嫖就嫖,要賭就賭,誰敢說個不字?」耍碗鬼道:「官也這等容易做麼?」丟謊鬼接住道:「這有何難。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極貪賄賂。祇要投在他門下,當下就有官做。祇怕大爺們捨不得銀子哩。若捨得時,小人幫扶上俺誆騙哥去,祇管要妥當。」這一席話,說的二人興頭起來,道:「不知要多少銀子?」誆騙鬼與丟謊鬼眼色,丟謊鬼就不作聲了,那誆騙故意打算了一會,又吸溜了一聲,說道:「二位大爺要做官員,輕可也得幾千,少了不濟事。」討吃鬼扯出耍碗鬼來,背地裡商量了一會,進來安住誆騙鬼與丟謊鬼,教低達鬼陪坐,他兩個湊辦銀子去了。蓋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當日打發起程的意思。 且說他兩個,每人本有萬貫家財,祇因在柳金娘家時,要在婊子面前做體面,輸下的賭賬,不等回家就著人取去,對著婊子與了眾人,眾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時這五千兩銀子便是傾囊而出的。於是當麵包封銀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裝成馱,管待誆騙鬼與丟謊鬼酒飯,千叮萬囑的打發起程去了。他二人就學起官樣來,走步大搖大擺,說話時年兄長、年兄短,以為這頂紗帽就相在頭上。一般不想等了三四個月,並無音信。家中沒了銀子,凡事漸漸蕭條起來。一日,正在納悶之際,丟謊鬼來,卻好耍碗鬼也在討吃鬼家,二人忙問道:「端的如何?」丟謊鬼歎氣道:「我們到了長安,恰要尋個門路,誰想不湊巧,剛剛遇著朱泚作亂,我們商議且回家來再處。不料,路上撞著賊兵,銀子搶去,誆騙鬼也叫殺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來。今日相見,實是再世人了。」這兩個敗子一聞此言,氣得大呼小叫,口吐鮮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丟謊鬼爬起來,一溜煙走了。你說他往那裡去了?原來他與誆騙鬼作成圈套,將銀子騙的走了兩程,尋了歇家,將原來的腳夫打發開又另雇了騾子,改路又往南京去了。也恰有朱泚作亂的消息,他們不敢走,誆騙鬼在店內住,這丟謊鬼回來安動作具實事,端端的在兩個敗子跟前丟上這等個大謊,依舊趕上去與誆騙鬼均分了銀子,往南京做生意去了。這兩個敗子,蘇醒過來,無可撒惡去處,卻好倒塌鬼進來說:「家中沒米做飯,拿錢來,小人去糴。」討吃鬼道:「錢在那裡,只個來糴不成。」倒塌鬼道:「沒錢糴米,難道餓死不成?」討吃鬼正在氣頭上,見他說了這兩句言話,拿起棍來照頭就打。不料,一下將倒塌鬼打死了。耍碗鬼道:「正在甚麼光景處,你又弄下個人命,該怎麼處?」討吃鬼呆了一會,說道:「幸的低達鬼見我們窮了,他又往別處低達去了。他日若在時,看見便遮俺。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耍碗鬼想了想:「祇說他是霍亂病死了,與他買上個薄皮棺材,裝上裡邊埋了,他又沒有人主,祇遮過街坊鄰里耳目便了。」討吃鬼道:「我這時那有錢買棺材?祇好使席子卷了罷。」耍碗鬼道:「不好。席子卷上露出這個打傷的頭來,反不妙。不如咱們將他抬在後園那眼倒塌了的枯井裡邊,教他一總倒塌去罷。人問時,祇說他逃走了。」於是依計而行。看官們著眼,這就是倒塌鬼的下落。再說這兩個敗子日窮一日,把地也賣了,把房子也賣了,討吃鬼剛剛落下一條頂門棍,耍碗鬼落下一個碗,二人歎道:「還是先人們,遺下這兩件好東西,不然,我們豈不失腳了?」於是討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纔做起他們的本分生意來了。 一日,正在街上討吃,聽得後邊高高叫了一聲。二人回頭看時,急賴鬼的兒子叫街鬼,討吃鬼問道:「老兄為何也做這個買賣?」叫街鬼道:「祇因先父惟憑急賴,沒有掙下東西,所遺些虛薄產業,都被我拆總與人家了。小弟沒奈何,學會這個本事,倒也清閒自在。二位是方便的,為甚半年多不見?怎麼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因將前事訴了一遍,道:「咱們如今是患難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們如今益發結拜了,也好彼此扶持。」說的投機,便同到土地廟中,相磕了幾個頭,結拜成弟兄果然恩愛異常,日則同食,夜則同宿,不像那同胞弟兄們參商不象樣。 一日,都往大王廟中乘涼,忽有一人慌慌張張的來說道:「快躲快躲,鍾馗又來了。」他三人吃了一驚,說道:「他已走了多日,怎麼今日又來了?」那人道:「你們不知道,他前去欠真山,有個假鬼,本領十分厲害,行事如捕風捉影,說話是墁天蓋地,與鍾馗大戰了幾百場,纔被鍾馗斬了。斬了假鬼回來,路上又遇著低達鬼。不想這低達鬼不濟的很,鍾馗將他拿住,他就唬的滿口胡招,竟將三位招出來。鍾馗將他罰與陰兵做了個吮癰舔痔的外科太醫了,如今又尋將你三位來。我是地溜鬼,專來報信。」說畢去了。 他三個方在疑信之際,祇聽得號角連天,已將大王廟圍了。叫街鬼道:「此事無可奈何,祇得與他對陣。我在這裡吶喊,你兩個上陣。」那討吃鬼手拿打狗棍,撲上前去。鍾馗大喝一聲,如山塌地崩的一般,嚇得那討吃鬼骨軟筋,丟了棍,往回飛跑。鍾馗趕來,耍碗鬼接住,舉起碗來向鍾馗劈面剁去,指望照臉一碗打死,被鍾馗寶劍一架,可法一聲響亮,將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罷了,罷了,把吃飯的傢伙也丟了,還不投降,等待何時?」於是三個一齊跪倒,哀告道:「念小的們原是好人家兒子,祇因不守本分,弄得窮了,沒奈何幹這管生,叫人起下這些鬼號,望老爺饒命,小的們非情願做這樣鬼的。」鍾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類了,要你們何用?」三人又哀告道:「這也不盡是小的們的不是,祇因祖父們慳吝的慳吝,急賴的急賴,齷齪的齷齪,仔細的仔細,所以積造下小的們,老爺豈不聞慳吝愛財,必生敗家之子,急賴的東西不長盛麼?」鍾馗哈哈大笑道:「據汝等說來也有理,但祇遊手好閒,不是常法。」於是每人打了四十棍,以戒將來。又每人賞了一百文錢,以憐窮苦。三人見鍾馗賞罰分明,心中感服,改過自新去了。這正是: 費盡家資,阿翁枉作千年計。 學會討吃,好兒也賺百文錢。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冊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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