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貝祖蔭進得京來,剛剛天下大雪,無暇去覓寓處,遂找到江蘇會館住下。住了幾日,聞得人說京裡的戲甲於各省,比上海還勝。那些小旦,稱呼相公。最闊的,就是王公大人,也與他往來,並起並坐的,若是人要通聲氣,覓門路,只要去巴結幾個紅相公,借他的聲氣,在那些闊老面前,吹噓吹噓,由你要做甚麼樣的勾當,就容易了。祖蔭得知這等情節,遂逐日到戲園子裡去看戲,那時正是十一月天氣,祖萌穿一件鷫鸘裘,戴一項紫貂帽,服飾甚麗。到了戲園,見那些小旦,也有斯斯文文的,也有伶伶俐例的,也有討厭淘氣的,也有極標緻的,身上穿的衣裳,都極華美,有海龍爪的,有狐腿的,有水獺的,有染貂的,都是玉琢粉裝的腦袋,花嫣柳媚的神情。祖蔭看得眼花,遂揀了幾個有名的紅相公,每日看過了戲,便帶他出去吃館子。每一次,總賞了幾十吊,最紅的,又賞他好些東西,想要做個闊老,鬧些名氣出來。那些相公們,見祖蔭如此闊綽,倒也逢人即講,漸漸吹入那些闊老耳朵裡去,也有幾人與他來往,那祖蔭一張嘴又千伶百俐,滿面春風,專會鑽頭覓縫,善於泛應曲當,所以不到兩個月,也結識著好幾個闊少爺。祖蔭總把些銀錢好處,去巴結他,京城裡教做放線雀兒,拿幾百丈線放了出去,終究收得回來的。 那幾個闊少,一個是潘大人的少爺,一個是翁大人的侄少爺,一個是徐大人的少爺,一個是廖大人的少爺,還有張少爺、陸少爺、孫少爺,一班的公子,祖蔭-一結交得很熟。而于直隸的成大人尤為知己。且祖蔭還有一樣的秘訣,與那一班大人闊少來往,凡那大人闊少的二爺,一般稱兄稱弟,閒時也請他看戲,吃館子,送東西。那些二爺們,得著他的便宜,在大人少爺面前,愈加說得貝老爺天上有,地下無的,那多少好處,又說他是個名醫的兒子,醫道本領,如何高強,量氣如何宏大。 那些大人少爺們無一個不相信二爺的說話。有時也請祖蔭開幾張方子,他書法寫的是趙松雪體格,極其秀潤,文理也通順,藥方是自小曉得的,所以開出來的通套方子,倒也大家說好,橫豎那些大人先生也無一個是內行,賺得過他的。況且那紳宦家的毛病,也是不要緊的,只要在浮面上開幾味和和平平的他就歡喜吃了,倒也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一二年中,把祖蔭的醫名,鬧出來了。遂托吏部文選司張少爺捐了一個吏部員外郎,與那一班闊少,來往更加親近,且結交得更多。 不料仲英子四月內發了病,日日服藥,毫無功效,竟於四月底去世,文彬寫了一封急信進京,祖蔭接到了不免大哭一場,選匆匆忙忙的致信辭別各位大人先生,那各處送來的賻銀,湊起來也有千金,遂于五月中旬回南,到得家後,與文彬辦過喪葬,在家守制。一二年來,家道漸落,想欲以行醫為生涯,恰好在京所結識的京官,也有放外省,到江蘇來做的,祖蔭便寫信進京,托在京認識的官員致信與各處顯要,推薦他的醫道,遂到馬路上租了一所大房子,門上貼起貝氏醫室。初起生意,也是平常。忽一日,清兩個差官到來,這差官是哪裡來的?原來鎮江關道張觀察是翁大人的門生,也有六十上下年紀,素常有個痰喘毛病,不時要發,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常常發病,這回子發了一陣。竟躺在牀上,不能起來。不但精神模糊,言語蹇澀,而且骨瘦如柴,遍體火熱。到得後來,竟致痰湧上來,喘聲如鋸,病了兩月,在鎮江城內城外,及丹陽、常州等處,只要稍稍有點名氣的醫生,通統請到,一個方子,總得三四個先生商量好了,方才服下。而且一帖藥,至少三四十塊洋錢起價,若是便宜了,那張太太一定要鬧著,說是「便宜的藥,那裡有好貨,這藥吃了是不中用的」。所以醫生開的方子,總是那吉林參、珍珠粉之類,吃下去,初則不知不覺,吃到後來肚子也脹了,痰聲也加多了,越吃越不象樣,及得到翁少爺薦來的信,說這貝祖蔭的本事,是當今少有的,現在上海行道,張太太得到這個消息,立刻打發兩個差官,拿了大人的名片,到上海去請,要多少銀子,就給他多少銀子。好在上海有來往的銀號,可以就近支取的。兩個差官,奉了太太的命,馬上動身,等到到了上海,找到了祖蔭的公館,一看倒也絕好場面,上門看病的不見幾個,差官將名片投上,說明來歷,祖蔭見是鎮江關道來請,知是闊老薦來的,要裝點架子,說道:「啊喲,今天明天兩日外面已有許多人家早來請過,已答應他去看的,此事有些為難了。大約兩日以內。難以動身,須到後天方能應命。」那差官急要請去,說道:「先生總之一樣看病,先生在府上,每天有多少進金通統包算就是了。」祖前沉吟一回道:「論起我的門診出診呢,每日至少也有二百塊洋錢進門,況且出遠去看病,又與在家不同,如要包算,每日三百元,盤川在外。」差官-一遵命,祖蔭見差官已答應包洋,便滿面笑容的說道:「二位路上辛苦,請在捨下歇宿一宵,兄弟略備酒席,到晚間請二位小酌。」又說了差官許多好話,那差官便也歡喜的說道:「大人毛病,極為沉重,耽擱不起日子,請先生即速動身,先生的盛情,心領就是了,我等在輪船上,包了大餐間,一切供應都有,不必先生費心。」祖蔭道:「既如此,就收拾動身罷。」即帶了跟班,搬了行李,同差官上輪船去,在輪船一切供給,不必細述。 明日到得鎮江,已是黃昏時候,上岸坐轎進城,到關道衙門歇下,兩個差官,先進去稟過張太太,即請祖蔭在書房內歇下,當時就有一班幕賓,及幾個醫生,來與祖蔭敘談。祖蔭略為問過病情,即與諸幕賓及醫生們,暢談一切,利口善辯,巧言如簧,座中二十餘人,無一不照應周到,人人如意,個個歡心。及索現前醫諸方,亦都贊好,蓋祖蔭因自己本事平常,每到客邊地方去看病,從來不說本地醫生的一句壞話,所以看不好病亦並不招謗。當晚吃過夜飯,張太太即欲請進去診脈,這位太太急如星火,方才祖蔭一到,恨不得馬上就要請進,替丈夫看了,把藥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曉得祖蔭聽了幕友等說話,已知道這病有九成九不得好的,倘即刻開了方子,吃下去剛好出事,要壞我的名聲,不如且裝些架子,遷延一日,看看動靜,所以太太使人來請,只推託說輪船上吹了風,又是沒有好生睡覺,總得等我養養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況且我們做名醫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氣的,等到將息過一天,斂氣凝神,然後可以診脈,如此開出方子來,才能有用。大家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好依他。無奈張觀察的病,越發不成樣子,看看只有出去的氣,沒有進來的氣,張太太急得要死,只得親自到書房內懇求,祖蔭無法,勉強答應去看,於是十幾個差官,打了十幾個燈籠,把祖蔭請到上房裡來,此時張太太見先生進來看病,他的心上賽如丈夫的救命星君來了,滿上房裡洋燈、保險燈、洋蠟燭、機器燈,點得爍亮。祖蔭走到牀前,只見病人躺在牀上,喉嚨裡只有痰出進抽的聲響,祖蔭將脈一按,覺得忽浮起來,一現,又然的去了,正是魚翔暇遊之脈,痰喘症見到此脈,即在不做醫生的人也曉得不好了,就用黑錫丹等鎮納浮陽也是沒用的了。當下祖蔭診過,不肯開方。無如生病的人家,心不肯死,每每病到將死的時候,還癡心想望他活,張太太苦求開方,也只得開了旋覆花、代赭石、厚樸花、五味子、磁石、龜板幾味平平的藥,聊以塞責。等到明日午刻,痰湧愈急,一口氣不得回來,即告辭了。 祖蔭算了包洋,自回上海,以後生意,也日做日大。祖蔭學問雖淺,人極靈敏,他見指南醫案葉天士每用菠萊、金針菜等不入本經的藥,他便想了許多出來,如養菜花、代代花、佛手花、厚樸花、梧桐花、玉蝴蝶、猴棗菇等不一而足,無論何等方子,總開了一二樣在內,人家見了,以為這等藥味又新鮮,又體面,吃下去又芳香,那些婦人家尤其中意,說是非名醫開不出的。所以不到二三年生意也就好看了。況且祖蔭前在京城裡,結識那一班官場,到江蘇來者不少,也替他揄揚。祖蔭又與申江最行時的報館主筆某君換了帖,結了弟兄,某君日日在報紙上作些長短論說,揚他的名,自然名氣愈覺變大起來。一回祖蔭向主筆某君道:「吾兄在報上替小弟昌言偉論,弟已銘感肺腑,吾兄可以再想些法子,使弟的聲名,洋溢乎中國否?」 某君沉思良久說道:「如稱君為名醫、良醫,則今日的醫生無論好歹皆自稱為名醫良醫,是與眾人相混,如稱君為神醫上醫則古之醫家已有此稱,是與古人相混,至於醫中之賢、醫中之傑,更不必說了,即稱為醫中之相如范希文所說,猶是落第二層,我想得人所歸往之謂王,做郎中的亦要使天下之人歸往,自然聲名洋溢乎中國了,則莫如稱為醫中之王,拜兄為今之醫王可好麼?」祖蔭聽得不禁手舞足蹈的說道:「如此名號,是縱橫三萬里,上下五千年,少有的了。」於是先將這些緣由,登在報紙上,擇手八月中秋佳節,假座海天村,拜貝祖蔭為醫王:務請各位紳商,屆日整肅衣冠,齊集海天村,特此預柬。 事有湊巧,恰值上海名妓四大金剛中林黛玉與陸蘭芬兩人各要奪做花王,始而意氣相爭,繼而口舌相角,林黛玉罵陸蘭芬是搭馬夫姘的,陸蘭芬罵林黛玉是與戲子姘的,口舌相角不已,幾乎要與娘子軍動干戈了。於是金小寶、張書玉、小如意、洪文蘭等恐二人口出惡言急鬧不歇,萬一鬧穿了被那些闊老知道,于花花世界上的進步大有關係,遂起了合群的思想,邀同許多鶯鶯燕燕、姊姊妹妹,又請了報館主筆某君,也擇於八月十五到海天村作一合群大會,聽憑公論判斷,誰為花王,誰為花相,免得私下爭奪,以傷和氣。到了十五日,某君做了兩邊的主人,先到海天村,喚堂倌將三層樓、二層樓鋪設得整整齊齊,到了午刻,諸名花陸續到來,某君一齊引進,到二層樓上,坐定之後,只見林黛玉穿一件素淨湖色熟羅夾衫,如趙飛燕新浴蘭湯,但覺秋水為神,瓊花作骨,明眸善睞,皓齒流芳,嬉戲出自天然,嬌態皆生風趣;又見陸蘭芬穿一件雪紅窄袖西緞金繡衫,如楊玉妃初酣禦酒,帶醉海棠的情形,但覺如蘭斯馨,如花解語,豔奪明霞,朗含仙露,有初日芙蓉之態,有曉鳳楊柳之神。某君向二人拱一拱手說道:「聞得你二人梅雪爭春末肯降,據我看起來梅須遜雪三分白,雪亦輸梅一段香,你二人可稱為瑜亮並生,實難軒輊,我想你二人所以曉曉不休者,不過各要爭一首座的位置,然牡丹為花王,蘭花也稱花王,究竟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我想民族上的王,固為第一,科甲上的狀元亦為第一,我今品定黛玉為花王,蘭芬且向百花頭上開,拜為狀元,眾位花友以為如何?」大家齊贊妙極,二人亦各首肯。 不一會,通上海有名的翩翩少年,聯袂偕來,某君迎接上樓,當大眾將方才的話,申說一番,於是大家各整衣冠,拜林黛玉為花王,洪文蘭為花相,陸蘭芬為花狀元,金小寶為榜眼,張書玉為探花,小如意為傳臚。拜定之後,各名花亦齊向黛玉、蘭芬叩賀,然後或寫匾額,或作賀對,或作評詞,筆墨馨香,履舄交錯,真個是瑤島群仙,同朝金闕,瀛洲詞客,共詠霓裳。 月貌花膚,四座之衣冠楚楚,錦心繡口,九天之珠玉紛紛。如茲雅集,真算勝會。大家正在高興,只聽得門外三聲炮響,一路吹吹打打,前呼後擁,抬著一個五品服飾的醫王來,轎前轎後,扶護著七八個弟子,各人忙整衣冠,齊到樓下,迎接到三層樓上。祖蔭恭身與各位相見,說道:「蒙諸位盛情,推崇小弟,小弟如何當得起。」某君替眾人代表道:「現在醫界頹敗,那些醫生們純是守些舊聞,開些舊藥,吾兄慣用新藥,欲開醫道中的新世界,非王而誰?不必謙遜,請上座罷。」大家扶了祖蔭,到正中坐定。伶人作起細樂來,於是本門弟子先來拜祝,為首的青翰臣,舉杯跪下祝道:「拜醫王,正正堂堂,一代做個醫國主,千秋配享神農皇。」醫王接杯一飲而荊第二個浦少英,舉杯跪下視道:「拜醫王,大本領,好排場,橫掃千人筆如刀,問甚麼劉李朱張。」醫王亦接杯飲過。第三個朱俊寶祝道:「拜醫王,銀是白,金是黃,日日財神來送寶,還他人情紙一張。」第四家鉉章祝道:「拜醫王,大富貴,亦壽康,當今夫誰與王敵,四海口碑名字香。」第五郭子英,祝道:「拜醫王,樂徜徉,只要拿舵把得穩,那怕風浪起災殃。」第六陳正銘祝道:「拜醫王,大開新方,靈山會上抬猴棗,蝴蝶雙飛夢一常」第七連捷三祝道:「拜醫王,名達上蒼,紫微宮中多疾病,上帝來召道巫陽。」八方聯名,舉杯跪下,眾弟子一齊跪下,同聲拜祝道;「拜醫王,謹上表章,弟子稽首複頓首,各各誠恐亦誠惶。」醫王-一接杯飲過,於是某君合眾人一齊稱觴拜祝,諸名花亦挨次上來拜過,然後按號分席而坐。堂倌先獻上一套番菜,葡萄美酒,夜光名杯,大家輪流把盞,豁拳行令,真覺裙屐風流,觥籌交錯,人人心暢,個個情歡。乃教各妓挨次唱戲,林黛玉先唱了空穀香上的一出《佛醫新戲》,祝頌醫王;金小寶唱一齣獨佔;張書玉唱一齣瑤台,覺得香心如訴,嬌韻欲流;洪文蘭唱昭關宛,是汪調,抑揚頓挫,感喟淋漓,加聽李三郎擊羯鼓,作漁陽三撾也;小如意唱《草橋關響》,遏行雲,聲震屋樑,李長勝、劉永春無以過之;末後陸蘭芬唱《驚夢》,此出是蘭芬擅長的,聽得他唱起來,就像夢回鶯囀,一字字聽去,聽到一聲「愛好自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天」等處,覺得一縷幽香,從蘭芬口中,搖漾出來,幽怨分明,心情畢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聽下去,到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座中有幾個少年作客的,便覺字字打入心坎,渾如聽得一聲河滿子,幾乎雙淚欲落。於是大家齊聲贊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即此收場罷。」時已月上三更,眾人也吃得玉山半頹了,遂各下樓,分別回家。正是:歸去定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雲。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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