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貝仲英因看病忙碌,自己發了勞倦,病了數天,有十餘日未能看病,日日心緒不佳,一夜夢見張善人來拜,諄諄告誡道:「你之債已收盡,可以回去了。我即你之前身,姓張名善述,祖居杭州,家世素豐富,平生最喜歡周人之急,濟人之困,凡遇瘟疫的年歲,施送靈藥,因而救活的也不少,而我張氏一族,染疫氣的,從來不多,因我最講究衛生的法子,時時教導族人,族人也多感化講究,故張氏一族,子孫今最繁衍,即衛生的效驗也。誰可歎者,習俗移人,賢者不免,至今日亦漸漸不講究了。今年杭城內外,又將遭瘟疫慘禍,其故由於街道污穢,一切惡毒之氣,釀成微生物,一逢天雨,遂從溝渠流入河內開內,人吃了這水,碰著穢毒重的時候,即生疫病了。 至於平常衛生的法則,尤與疫病有關係,今試將要緊數條,講給你聽聽:第一要戒不潔,凡這疫蟲的來路每每隱伏那汙埃穢塵之內,人苟有隙縫可進,他即乘勢而入,所以住宅之內,宜時時灑掃,內外衣服,宜常常洗滌,廚房之中,萬要清潔,那些腐敗及隔宿的食物,斷斷不可入口,坑廁不可接近,糞溺更當除淨,庶幾惡毒新癘氣,無路可入,是為免疫。如果血脈偏行,因而飲食停滯,遇事則懶惰因循,種種毛病,亦每從此生出來,宜使身體時時小勞,則元氣順暢,血脈流通,飲食亦易於消化,疾病亦無從生了。要擇食物,人之所以要食物的緣故有三:一使身體長大,二補身內所耗費的各料,三增添身體的熱度。惟食物消化的時刻,有遲速難易之分,如稻米,則一時便能消化,魚與蘋果及獸肉均一時三十分,生雞子、熟面、蠶豆均二時,牛奶二時十五分,雞肉二時三十分,牛肉、煮雞子、雛雞肉、馬鈴薯均三時,麵包胡蘿蔔三時十五分,牛酷、牡蠣三時三十分,蕪菁菜三時三十分,鹹牛肉四時十五分,豬肉四時三十分,物之消化的時刻快慢,大約如此。人常常揀容易消化的食之,則于身大有益處。以上各節,不過講些衛生大略,然要端己不外乎此,你須切記在心,除自己奉行,並廣勸世人,使人人略知衛生的道理,雖不能疾疫不生,總可以減少了。我因前生有功德于此一方,你即我的後身,理宜到此一方,大行醫道,收前生的債,今債已加倍償收,速速回去,無戀戀於此。 第二要得日光,各種的病菌微生物等類,一逢日光即行消滅,放住室臥房總要使太陽光線透明,非但病菌微生物可以除卻,而人身內大氣得陽光照豁,一切除腐之氣自能謝卻,新鮮之氣常能旺盛,尤可使身體強健,試看牧童樵夫終日在太陽之中暴曬,其身體比平人好幾倍,即是這個道理。三要勤換氣,人之一呼一吸攝取空中的養氣,排出體內的炭氣,人身氣血方能清淨,若此地炭氣混入大氣內較多,則便能害人。大數一室之內有炭氣千份之一份,為合度。若室內極其狹小,而聚住多人,則養氣不足,炭氣愈積愈多,必至呼吸迫促,種種毛病從此生了。至於夜間炭火油燈,最容易變壞室中之氣,早起尤必開窗放換,不使再吸入肺內,方免生玻第四要勤洗浴使身體潔淨,不染垢汙,機器不穢,則可經久,人身亦然。天熱的時候,宜每日一次,天涼的時候宜七日兩次,惟洗時不可在飯後兩點鐘內,因這時候血之功用正幫助胃中消化食物,治則引血外行,消化的力量必減少許多,恐有停滯等患也。第五要時時運動,安坐逸居,則元氣鬱滯此也。謹記吾言。我去也。」即飄然而去。 仲英醒後,-一記得,用紙錄下,想那張善人的說話,大有道理,欲回去又不忍,欲不回去又不好,鎮日躊躇,不能決斷。遂與夫人廉氏商議,廉氏道:「此時生意旺到極頂,那裡拼得丟掉,況且歷來詳夢,都是反詳的,丈夫不必疑慮,且做了幾年,再作理會。」仲英實在也有此間樂不思蜀的意思,老馬戀棧豆,那裡肯舍此而去,聽了夫人之話,遂決意不回,仍舊照常看玻且說錢塘縣有個老舉人,姓袁名前謀,他有個十余歲的愛女,患了損怯幹勞之症,日日請醫服藥,也有數十帖了,誰知越吃越壞,毫無功效。那些醫生的方子,無非是遵著那趙養葵的邪說,用六味丸補陰,八味丸補陽,那裡曉得仲景先生的正法,是審知于勞將成損怯的症,必有瘀血在內,先用大黃、百勞丸等法去瘀血,生新血,然後用健中湯、複脈湯、薯預丸等加減,以祛病補虛。那俞嘉言先生又參用瓊玉膏,合那大黃等早晚間服,是前聖後賢相傳的心法。此等用六味、人味的先生們,那裡知道,往往用些不著痛癢的方,俗談所謂泥牆頭的法子,吃得來不死不活,終至於錢也用盡了,人也死了的地位。 這袁前謀的女兒,被那一般先生吃到脈息由促而結,由結而代,骨瘦如柴,時時心中悸動,雖人尚在地上,略能行動,已成了百日勞的絕症。此百日勞的毛病,若在脈息初見結象時,歇無定數,早用仲景先生的複脈湯法尚可挽回,若到脈息歇有定數將近百日之候,即使仲景先生複生,請他來醫,也不得好了,做郎中的若看到此處,急宜說明要死的道理,早早回他,不可模糊招謗。那時袁蔭謀的女兒已將近百日了,聞得貝仲英大名,想要請他來看,又出不起二十塊洋錢,不得已東移西借,湊滿了二十元,勉力的請來。仲英那能明白此等病情,一看是個小女子,心中也不經意,便糊胡塗塗的開了幾味補藥,打轎回去了。那曉得此病已到百日,剛剛仲英運氣已退,碰在他釘子上,今夜吃下藥去,明日死了。那袁蔭謀好不傷心,切齒痛駡庸醫殺人的王八蛋,繼又想道:「背後罵他,也是無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又到親友處借了二十塊洋錢,不動聲色,親自到仲英處來請,言昨日服了先生的方,今日大好,到底先生高明,名不虛傳,再請先生今日早些駕臨,將請封呈上。仲英不曉得人已死,只道真正大好,便得意洋洋的說道:「令愛若早些請我看,那毛病已好久了,幸虧今來請我,可以挽回得來,也是你的運氣。」即收了請封,答應午後過來。蔭謀即回去,吩咐家人,一切秘不聲張,到了兩點鐘,仲英來到,蔭謀恭恭敬敬的接將進去,說道:「适才小女稍能起來行動,此刻又疲倦些,睡在裡面牀上。」仲英即走入第三進屋內,前謀已將中門關上,到得房內,沒有些冷清清的光景,蔭謀請仲英到牀邊凳上坐下,將帳子微微揭開,請仲英診脈,不診時猶可,將手一按覺得冰冷徹骨,脈息全無,不覺大驚,嚇了一跳,諒是人已死了,為何還來請我?回轉頭來向蔭謀一看,見他面孔鐵青,怒目睜睜。仲英究竟聰明,已猜到八九分,想道:是了,無非要敲我的竹杠,想我銀子罷了。會過意來,也不做聲,慢慢地跑到窗前桌子邊椅上坐下,見桌子上紙筆墨匣早已端整,即拿一張紙提起筆來,寫了一張趙家豐裕銀號內的匯票一干兩銀子,畫了花押,遞與蔭謀,蔭謀看過說道:「方子是不錯了,無奈分兩還嫌輕些,當再加重可一眼就停妥了。」仲英無可如何,只得又寫一張五百兩的遞給過來,蔭謀方才笑容滿面,教獻茶來,取水煙袋來,又擺上些碟子水果糕餅之類,仲英也無心去吃,呷了一杯茶,抽了兩口水煙,即匆匆辭了蔭謀出來。蔭謀送到外面,照舊付了轎錢,客客氣氣,送出門去。仲英受此悶氣,回家之後,想想實在懊惱,又對人說不出來,因此氣成了毛病,有二十餘天不曾出去看玻過了兩月,恰恰事有湊巧,禍不單行,這也是仲英醫道不精,無一定主張的緣故。錢塘縣城內大街上有個胡正榮,開著一個大書坊,年已五十左右,單單有一個獨子,年紀十六歲,患了春溫重症,蓋因冬時受了寒邪,伏于少陰腎溫,入春又感外邪,發于少陽膽經,此症輕者,只要用兩帖加減蔥白豆豉湯,或銀翹散治之,數日即可愈了。或其人下元先虛,又重受外邪,喻加言謂之兩感症,每每三日即死。今胡正榮之子,正患此症。 第一次請仲英去看,用了一帖桂技湯,明日加重,又請去看,開了一帖黃芩湯,不料服下之後,到明朝剛剛第三日,竟爾死了。胡正榮痛不欲生,而于方子寒熱,亦稍看得出,謂貝仲英昨日用熱藥,今日用寒藥,雜亂無主,一定被他吃死的了,加以愛子心切,遂拿兩張方子,請人寫了一張狀子,到錢塘縣裡去告狀。正值知縣桑少良升堂,那桑少良是個捐班出身,貪酒貪財的胡塗官,今日正吃了幾斤紹興酒,醉醺醺的出來坐堂,及至到得堂上,已沉沉欲睡,那胡正榮悲子心傷,一頭手執狀子,一頭哭著,跪上去稟道:「大老爺在上,小人姓胡名正榮,住在大街上,開一個書坊,年已五十二歲,單有一子,今年十六歲,自正月二十八日患了毛病,請了一個醫生貝仲英,他頭一日開了一帖熱藥,第二日開了一帖寒藥,小人的兒子,遂被他吃死了,求大老爺替小人作主。」帶哭帶訴的說上去,說罷,卻不聽見錢塘縣開口,抬起頭來一看,原來大老爺已睡著了。 那胡正榮急起來,只得伏在地下大哭,錢塘縣的跟班看看不象樣,便來推醒了老爺,老爺睜開眼一看,心裡明白,喝道:「你快些說上來。」胡正榮只得又訴了一遍,錢塘縣的跟班,怕老爺再睡著,遂拿長煙袋裝了一口煙送過來,錢塘縣吸著煙,聽完了,胡正榮遂把狀子呈上去,錢塘縣略略看過,便開口道:「據你說,這個醫生,他會吃死你的兒子,是很可惡的了,本縣准你的狀子,你下去慢慢地候批。」胡正榮道:「就求大老爺派差去提他,小人的兒子死得好苦喲。」錢塘縣沉吟了一回,說道:「這貝仲英既然害了你的兒子,你自然認得他了,你去趕緊把他捉來,本縣一定替你重重的辦他,快去拿來,限你今日就要找到,若是教他走了,拿不到,我是要找你的。」 胡正榮道:「小人不能親自去拿他,他是個發財的大醫生,與那一班鄉紳來往,總須求大老爺去提他才好。」錢塘縣道:「你這人好不懂理,你既認得他,到不去找,我又不認得他,怎樣去找他呢?總而言之,這等無關緊要的案情,一年也有二三百起,本縣都叫原告自己去找來的,偏偏你這樣的放刁,可惡可惡。」那跟班在旁聽了,覺得太不象樣子,又聽得是個發財的醫生,也可弄他數百吊錢,便到老爺眼前去踢踢他的腳,錢塘縣會意過來,說道:「你方才的說話,倒也有理,本縣替你去拿那醫生就是了,回去在家候審罷。」胡正榮便叩了頭下去。 原來這胡塗官的奶奶甚是能幹,也是個要錢的女太歲,但不比那桑少良又貪財,又胡塗,那奶奶平日裡恐怕丈夫在堂審事一味胡塗,遇著那可賺錢的官司也一味不理,便弄不出錢來,所以預先與丈夫言明,凡堂上有人告狀可弄錢的事情,我教你的跟班站在你旁,踢踢你的腳,你就答應下來,不可忘掉,牢牢記著。故方才跟班一踢他的腳,他就會意過來,當下簽了一張朱票,差人到貝仲英家來提人。仲英正在那裡診病,做夢也想不到要吃官司,忽見差人手執朱票進來,倒嚇呆了一邊,及至問其來由,看了票上的情節,方知就裡,也知自己開的方子,寒熱參錯的不好,不過這胡正榮也太惡了,當時與差人講明銀子,說:「等我講過差房,我要加訴呈的。」那差人道:「現在這位太爺只要有錢便好說話了,貝先生既肯多用些,請個鄉紳進去摸摸他的紗帽,這事便容易完結了。」仲英聽了差人的言語,先開銷了他的使用。付時趙封翁早已亡過,只得請了封翁之子竹生拿了七百兩銀子匯票,到縣裡去。那知縣一見銀票便歡喜著,滿口答應道:「這些小事情都在兄弟身上,替貝先生開交便了。」當晚胡正榮被知縣喚去說道:「醫生替人家治病,生死乃是常事,從來沒有加罪的,本縣賞你三十塊洋錢,作買棺之費,也算板周全你了。」胡正榮也無可奈何,只得答應,收了洋錢,謝了賞回去了。 時正咸豐三年,粵匪猖獗,蹂躪各省,江南金陵已失,賊匪有窺杭州之意,後來打破杭州,那桑少良全家遇難,也是貪官的報應,天理昭彰的。趙竹生知金陵已失,遂摯家眷回湖州去,在祖遺城內舊宅,修理居祝料得粵賊如破了杭州,必打湖州,遂與城鄉內外紳香,創辦團練,保衛桑桎,後來浙江全省皆陷,賊目黃文金攻打湖州,公激勵士卒,晝夜嚴防,大小數百余戰,幸未即破。那湖州城三面臨水,攻打本自不易,無奈黃老虎水陸環攻,日夜不息,公多方抵禦,以待救兵,城隨破隨還者數次。時李公鴻章,督師江蘇,力圖收復,知公之賢,屢奏其功,文宗迭降恩詔,薦升公按察布政之職,後因孤城難守,公才可惜,欲大用之,文宗密諭李鴻章,傷公沖出重圍,使署福建巡撫,從間道赴任,而公不忍眾人皆死,我獨幸生,得詔書悲泣,與眾人揮涕而道:「誓以死守此城,城亡與亡。」 卒以糧盡援絕,八個月而城破,公吞金不死,賊目以禮待公,生致公于蘇州偽忠王,偽忠王聞公至,出郭十裡迎接,待公以上賓之禮,厚其供奉,一切飲饌僕禦女樂之類,曲意奉承,欲買公之心,冀公之為他用也。而公不為屈,後卒遇害,賜諡忠節,湖州建立專祠,至今春秋致祭,公子孫簪纓不絕,也是忠臣之報。 再說貝仲英官司了結之後,在兩月之內,連遭此變端,想著張善人告誡之言,欲回常州府去,又聞得南京已失,賊匪紛竄各處,常州恐亦難保,惟上海華洋雜處,有洋人保護,是個安樂之地,遂將家眷什物,搬到上海,在城內居祝到得杭州破時,仲英已回上海,不曾遭難,也是他前生為善的報應。 仲英住在上海,也不行醫,倒也肯做些好事,逢著那些窮苦的人,施給些錢米與他,逼著要賑荒的地方,也捐助一二百元,時行瘟疫的時候,又制了幾種痧藥,廣為施送。長子文彬,已早與紉秋小姐完過姻事,到蘇州去行醫。次子祖蔭也有七八歲了,請了一個先生教讀,倒也資質聰敏,讀了五六年書,開起筆來,教他做些文章,也一做就會。字也寫得極好,又讀了些醫書,不過時好頑戲,不肯在書房內認真用功,時與一個書童周寶珊出去頑耍。這周寶珊俊秀伶俐,祖蔭極歡喜他,雖不懂那詩書,也在書房內學會寫幾個字,後來同祖前私行出去,打茶圍,耍娼家,被仲英知道了,打了一百板子,他懷恨在心,便偷了仲英二百塊洋錢、兩本方子,逃走出去,不知去向。那祖蔭終是遊蕩慣了,正路功名上也不去巴結,專幹時髦上講究些外面應酬工夫,合了一班朋友,不時到歌台舞榭,醉月評花。 二十二歲上仲英與他完姻,成親之後,稍能在家用些功課,講究些醫學工夫。不料過了年餘,舊性復發,仲英教訓了幾番,略為好些,然仍不全改,家財也被他用去不少。 到了光緒初年,仲英想上海繁華之地,他已成習慣自然,不如使他進京,捐個京官,他志趣本大,又會應酬,到官場中去混混將來倒末可限量,遂與他二三萬銀子,差個老家人貝福同他進京。祖蔭又私下挪借了二萬銀子,於十月初搭了輪船到天津,再雇驢車進京。進得京城,覺得首善之區真正甲於天下,說不盡那繁華景象,又紛紛下了一場大雪。正是:馬驟車馳香雪海,天開地辟帝王州。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