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莫夫人有個娘家的侄兒莫虛齋,父親友蘭,曾任藩司,虛齋自少不肯認真讀書,荒嬉廢業,不能成才,專好結交那些紳宦中有權勢的,如六亨蘭侯孟生之類,酒食征逐,作勾欄押邪之遊。六亨蘭最會巴結上司衙門,上自撫藩,下至道府,無一不夤緣到家。所擔任的要差,通統有十數項,如武備、財政、學堂無一不歸其掌握。他卻濫用私人,蟠據要路,分贓析肥,家私巨萬,終日裡打茶圍,叉麻雀,花天酒地,嬉遊若狂。至於所辦的差事,不過略具形式,一切內容腐敗的情形,種種難以枚舉,深恐文明日啟,民智漸開,攻擊者愈多,想要創一個未有的善舉,以保其名譽。想到現在杭城內外,大小學堂,已屬不少。惟醫學堂尚沒有人創辦,我不如出頭,邀集紳商及醫界,集款興辦。一則可以掩飾上司的耳目,二則可以要給地方的聲譽。遂議定城隍山阮文達公祠,為開辦醫學堂的所在,延請莫虛齋為總教習,因其曾經從過瞿逢時習過一年醫的。用侯孟生為賬房,自己為監督。又請了余仲翔、王利文、丁寶樹、汪筱卿四人為分教習,共招學生四十余人,分膳宿與走讀兩等。 膳宿者,每月十二元,走讀者每月六元。未開學以前,先請人做了一張傳單,又登了報紙,傳單上寫的,大約說:現今醫道式微,不能精進,遠不及東西洋,由於無學堂以造就人才的緣故。本學堂以造就醫界人才為第一宗旨,卒業以後,有多少好處的話。人家閱之,信以為真,於是多遣子弟,到學堂來習醫。 開學那一日,六亨蘭邀請許多外商學界,行開學禮,來賓有三四百人。一切模範形式,尚覺好看,不過未分課程。每日學習何項功課,亦從未宣佈。初起的時候,總教習莫虛齋尚每日到堂,四個分教習,亦日日到堂授課。不過教以《素靈類纂》、《湯頭歌訣》等書,還只讀而不講。學生也有初學的,也有已用過醫書工夫的。那班初學的,尚可欺飾,那班用過工夫的,頗不以為然。起初尚不過誹講,以不曉得教習的學問深淺也。 有一日,學生鄒小容等莫虛齋來時,向前故意問道:「王肯堂王孟英是那一朝人物?」虛齋答道:「王肯堂是王孟英的爺,乃本朝咸豐年間,我們浙江的人,你們到底學問淺薄,連我們浙江的同鄉,都不認識麼?」鄒小容聽得,與旁邊三四個學生不覺大笑,虛齋道:「你們笑什麼?我是有書為證的。其父肯堂,這句書難道你們沒有念過麼?」內中有一個湯慕莘說道:「這也罷了,敢問張景嶽是那朝人物?」虛齋道:「嘻,這個人那一個不知道,張景岳即是張仲景,聞說他曾做過兩部醫書,叫什麼《傷寒論》、《金匱翼》,這兩部書,我雖沒有念過,記得瞿先生說是最好的,你們也應該去讀讀,方曉得張景岳是醫生中最有本領的人呢。又聞得人說張仲景的《新方八陣》是諸葛亮傳授,從八陣圖化出來的,所以用來很覺神妙呢。」學生等愈覺哄然,正在為難之際,監督六亨蘭進來,學生等見監督來了,遂各散歸座位,亨蘭見許多學生,圍繞著虛齋,只道是講授功課,反向虛齋拱手道:「辛苦辛苦。」虛齋支吾了幾句,遂同亨蘭出門叉麻雀去了。虛齋既去,鄒小容向眾學生說道:「這樣不通的總教習,看他肚子很大,總以為邊孝先大腹便便,藏著許多古董在內,不料全是一肚子茅草。總教習這等樣子,其餘可知。我輩費了銀錢,費了工夫,到這裡來,不是自己陷在害坑裡麼?」內中趙靜庵說道:「人不可一概而論,現今時勢,每每有英雄好漢,屈在下位,庸夫俗子,濫登上席,總教習雖腐敗,或者分教習,比他勝幾籌,亦未可知。等他們來時,我來試他一試,便見分曉。」大家說道:「趙兄說得是。」 少頃,王利文先到,趙靜庵向前問道:「請教《傷寒論》如麻黃湯、桂技湯等藥味總用到一兩二兩會之,如今時方,份量重了數倍,這是什麼緣故?」利文道:「這是一定的道理,你們不看見本草上說的,麻黃不可輕用麼?所以古方於麻黃等藥,必用至一兩二兩呢。」鄒小容道:「你說的是屁話,然強辯得尚有理,也虧你了。」利文勃然大怒道:「我說的話是放屁,你是學生,我是先生,你來衝撞我麼?今日要整規矩,罰你跟在堂下一點鐘。」各學生大家不服,紛紛擾擾,亂起來了。 好得余仲翔等三人,一齊進來,問知緣由,三人見識稍好,明知自己錯了,不可責備學生,只得兩面調停,先將利文清到裡面去,然後再安慰各學生,說了多少謙虛的話頭,風潮方定。 這等教習,本領既已全無,倘能守規執矩,照常敷衍,學生心中雖然不服,猶可以相忍為國,不致大起衝突。孰料這班教習及監督們,本是遊蕩放廢,習慣成性的人,初起尚礙著體面,不敢過於放肆,及兩次與學生口角,以為各學生終沒奈我何,遂日逐恣肆起來。每日午前,稍稍應酬功課,一到午後,便呼朋招友,叉麻雀,打牌九,叫妓局,鬧酒席,有時鬧到二三更,有時通宵作樂,竟把一個醫學堂,鬧得不成樣子了。這個莫虛齋,前日莫夫人,也請他來開過方子,今聞得吳生醫好了莫夫人,又聽說是個風流才子,要來會會他。禮拜日,以探望姑母為名,來到賈宅,滕次引進,到內堂坐定。少頃,莫夫人出來見過,這莫夫人,雖是虛齋的嫡親姑母,因見他胸無學問,一味浮浪,不幹正經的事,素來不大歡喜。從前也想與娉娉聯姻,屢次托人作伐,莫夫人總不肯答應,然究竟是嫡親姑,見了面,還是親親熱熱,教廚房辦了一桌酒席,請吳生出來陪飲。虛齋見吳生風流俊秀,說了許多羡慕的話,吳生一味謙遜,飲酒之間,虛齋說出醫學堂中許多好處,今天禮拜,學生放假,午後群賢畢至,務請吳生過去談談。吳生聽他說得那樣好,欣然答應。席散,虛齋即邀同吳生到城隍山來,一路說說笑笑,不覺已到阮公祠,走進廳事,見有四五桌賭局,鬧得喧嘩嘈雜。吳生見此處喧鬧,來到廂房內,只見兩三張鴉片煙炕牀,有四五人躺在炕上呼呼抽煙,見了吳生進去,來不及坐起,大家把頭一點,口內兀自呼煙,等一日呼完方立起身,說聲:「請這裡來躺躺。」吳生道:「請自尊便。」即走了出來,向虛齋道:「這也算醫學堂麼?莫怪兄弟直言,據我看起來,速宜大大的改良,方能持久。如不思改良辦法,我恐不到半年,必有散學之口呢。」虛齋唯唯答道:「容當與監督商酌,改良辦法,總求老兄台時時匡其不逮為幸。」吳生謙虛了一句,回賈宅去了,不在話下。 再說莫虛齋口內雖說改良,看官你想這班人,不大加淘汰,從什麼地方改起?虛齋聽了吳生的話後,數日內功課極為認真,頗思研究改良,無奈習氣太深,十日半月之後,依舊照常,不會改得分毫。各學生見這班人愈趨愈下,實在再不能耐,那一日又值禮拜,六亨蘭邀了莫虛齋、王利文,招了兩個有名的妓女,到堂作樂,叉麻雀,吃花酒,各學生已屢次要想拿他的大錯處,因人少未敢動,打聽得亨蘭所辦,有兩處中等學堂,其腐敗與醫學堂相等,學生數十人,已屢起衝突。這一日鄒小容等乘放假在外,即勾結兩處的學生,合共百數十人,出其不意,鬧進醫學堂來,將亨蘭等三人團團圍住,三人那裡走得脫,都被捆綁起來,割去辮子,將兩足略為放鬆,百數十人聲勢洶洶,扯將三人,遊行街上,胸前大書「監督押妓聚賭,教習呷妓聚賭」,一路鬧到撫台衙門,人聲鼎沸,轟傳入內。撫台知道,連忙出來,力勸解散,教各學生暫且歸堂,本院自有辦法。 各學生見撫台勸諭,遂將三人放下,一哄而散。撫台看了這等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時已哄動官場,紛紛到轅問訊,撫台詳問一切,方曉得亨蘭等種種劣跡,當將捆縛解去,先行叱退,隨即參上一本,把六亨蘭的功名革掉,驅逐回籍。後來請得陸太史接辦,竭力整頓一番,方能處處合格,事事就緒。按下不表。 再說瞿逢時,為杭州城內最有名聲的時醫,前被吳雲翥折導了一番,心裡著實慚愧,那曉得這等醫生,原無本領,全靠運氣,等到運氣壞了,便要鬧出禍殃來呢。當時杭州城內有一個名土,姓黃名邁生,十八歲的時候。便娶了同城名儒蘇老先生的少女,小字鐵姑為妻。潘郎謝女一對玉人兒,彷佛神仙眷屬,鐵站最喜歡吟詩作賦,邁生亦時愛彈琴吹蕭。每當風花雪月,春秋佳田,鐵姑吟風弄月之余,常請邁生教些音律,天性聰敏,一學即成。從此琴和瑟諧,真享盡閨房的豔福,遠近上大夫莫不噴噴稱羨。不料一日鐵姑感冒時邪,數日發熱不退,城內有虛名的醫生,如王利文、莫虛齋輩,都已請過,總勿見效。乃慕瞿逢時的大名,差片去請,至晚刻來診,稱是濕痰內結,用半夏、陳皮、茯苓、甘草、膽星、只實為方,言明服下當無不愈。那曉得鐵姑珠胎孕結,並非濕痰內蘊,服這方後,不到兩點鐘,黃生只聽得牀上大叫腹痛,聲聲不絕,急忙燃燈進去看時,只見鐵姑棱愁滯,眼簾淚封,頃刻之間,意中人竟向天上去了。黃生雖哀慟欲絕,而並不料著因報胎傷命,且以瞿系名醫,斷勿孟浪,且方藥平平,即不會歸咎於他。然而潘安仁悼亡之賦,不免時時刻刻傷心愴神,如癡如狂,有時候撫棺慟哭,有時候剪紙招魂,情極則癡念愈生,竟用黃紙寫了一篇訴狀,投化城隍神前,其中有數句道:「人死為婦,怪水弦之遽斷,我鰥果命,問井臼其誰操?神如有靈,夜當示夢。死若無鬼,廟又無憑」云云。暗暗禱告,默默焚化,踽踽涼涼,歸臥一室。忽然一燈碧綠,小如豌豆,恍惚朦朧之間,似覺有人說道:「我的病本不死,因是初懷胎氣,被那瞿庸醫用二陳丸加星枳所殺的,郎君當替我報仇,追究用二陳丸的人,勿必向城隍神煩讀埃」黃生驚惶回頭急看,即伊心中愛慕的妻室,竭力撐起要想挽留,誤觸門簾鐵鉤,驚倒於地,一汗而醒。隨即把燈火挑亮,細查驗方新書,見二陳丸加膽星只實,有沖牆倒壁之勢,遂大駭狂叫,咬牙切齒,誓不與瞿逢時同生。 等到天明後,即跑到瞿醫家裡,與他理論。無奈死無憑證,而又獨自一個,與強豪對敵,猶之乎螳螂奮臂,以當車輪,有何用處!終被旁人做好做歹的勸回。一股憤憤不平的氣愈結愈深,遂再將黃紙寫了一篇冤詞,重到城隍廟座前焚化,竟爾精誠所感,金石能開,厲氣所聚,果報響應。從此瞿逢時的家內無一時一刻得以安寧,常常的鬧鬼。瞿逢時終日見鐵姑披頭散髮,向他討命。不數日瞿即一病不起,嗚呼,為醫生用藥孟浪之報。 正是:東坡說鬼言非妄,西國敬神事有因。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