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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閱大操耀武天津衛 讀絕句訂交莫愁湖(2)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一年。餘日本在官場上獲制台之寵,下得學生之歡,倒也風平浪靜。到了第二年六月裡,餘日本有個兒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國留學的,自然是日本東京了。到了六月裡,學堂裡照例要放署假,餘小琴已是兩年不曾回國了,這回告了暑假,先打電報給餘日本,說他要回中國一趟。餘日本自是歡喜,便打覆電,催他快來。

  餘小琴就搭了長崎公司船,不多幾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長江輪船到南京。棧房裡替他寫了招商局的票子,餘小琴一定要換別家的,人家說道:「招商局的船又寬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識的,為什麼要換別家呢?」

  餘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輪船之故,為著並無愛國之心。」

  棧房裡拗不過他,只得換了別家的票子,方才罷了。到了南京之後,見過他的父親,余日本不覺吃了一驚。你道為何?原來餘小琴已經改了洋裝,剪了辮子,留了八字鬍須。餘日本一想剪辮子一事,是官場中最痛惡的,於今我的兒子剛剛犯了這樁忌諱,叫制台曉得了,豈不是要多心麼?就力勸小琴暫時不必出去,等養了辮子,改了服飾,再去拜客。餘小琴是何等脾氣,聽了這番話,如何忍耐得?他便指著他老子臉,啐了一口道:「你近來如何越弄越頑固,越學越野蠻了?這是文明氣象,你都不知道麼?」

  餘日本氣得手腳冰冷,連說:「反了!反了!你拿這種樣子對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兒子,是我做你的兒子了。」

  餘小琴冷笑道:「論起名分來,我和你是父子,論起權限來,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國的風俗麼?人家兒子,只要過了二十一歲,父母就得聽他自己作主了。我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還能夠把強硬手段壓制我嗎?」

  餘日本更是生氣,太太們上來,把餘小琴勸了出去。餘小琴臨走的時候,還跺著腳,咬牙切齒的說道:「家庭之間,總要實行革命主義才好。」

  自此以後,餘日本把他兒子氣出肚皮外,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樂得自由。

  其時制台有個兒子,也打日本留學回來,性質和餘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沖天炮。回國的時候,有人問他回國有什麼事?他卻侃侃而談的道:「我打算運動老頭子。」

  人家又問:「運動你們老頭子到什麼地位,你才達其目的呢?」

  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

  人家聽了,都吐舌頭。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門裡住了幾天,心上實實在在不耐煩,對人長歎道:「虛此行矣!」

  問他這話怎講?他說:「老頭子事情實在多的了不得,沒有一點兒空,如有一點兒空,我就要和他講民族主義了。那裡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這樣,就是忙那樣,我總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

  他有一天帶了兩三個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閒逛。這莫愁湖是個南京名勝所在,到了夏天,滿湖都是荷花,紅衣翠蓋,十分絢爛。湖上有高樓一座,名曰勝棋樓,樓上供著明朝中山王徐達的影像。太平天國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誆說都是曾國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勳績,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邊,供了曾國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塊橫額,寫的是「曾徐千古」。這日,沖天炮輕騎簡從,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現在制台的少爺,在湖邊上瀏覽一回,熱得他汗流滿面,家人們忙叫看樓的,在樓底下沿湖欄杆裡面搬了兩張椅子,一個茶几,請他坐了乘涼。沖天炮把頭上草帽除下,拿在手裡,當扇子扇著,口中朗誦梁啟超黃沙莽莽赤烏虐,炎風炙腦腦為涸。乃知長住水精盤,三百萬年無此樂。

  亂了一會,只見柳蔭中遠遠有一騎馬慢慢的走過來。定眼細看,那馬上的人,也是西裝,手裡拿著根棍子,在那裡狠狠打他那馬,他越打,那馬走得越慢,又走了幾十步,把他氣急了,一跳跳下馬來,揀棵大樹系好了馬,履聲橐橐的過了九曲橋,走進勝棋樓,和沖天炮打了個照面。沖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裡會過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沖天炮一眼,繞著勝棋樓轉了幾個圈子,像是吟詩的光景。一會兒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鉛筆,揀一塊乾淨牆頭上,颼飀颼飀的寫下幾行。沖天炮還當寫的是西文,仔細一看,卻不是的,原來是一首中國字的七絕詩。沖天炮暗暗驚異,定晴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靜對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絲絲。
  休言與國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沖天炮不覺跳了起來,說:「好詩好詩!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隻字。」

  那人謙遜道:「見笑見笑。」

  沖天炮不由分說,把他拉過來,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對面坐下,動問名姓,原來就是餘小琴。當下沖天炮掏了一張西文片子給他,他也掏張西文片子給沖天炮,二人高談闊論,講了些時務,又細細一問,才知道在東京紅葉館會過面的。二人越談越對勁,卻不外乎自由平等話頭。沖天炮的家人過來說:「天快晚了,請回去罷。」

  沖天炮一看表,已是五點多鐘了,就約餘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餘小琴一口氣答應了。二人上了馬,沿堤緩緩而行,進了城,穿過幾條街巷,到了金陵春門口。二人進去,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間房間裡,侍者泡上茶來,送上菜單紙。二人各揀平日喜歡吃的寫了幾樣,侍者拿了菜單下去。少時又跑上來,對著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樣菜沒有,請換了罷。」

  二人問是什麼菜,侍者指著「牛排」二字,二人同聲道:「奇了,別的沒有,我還相信,怎麼牛排會沒有起來?」

  侍者道:「本來是有的,因為這兩天上海沒有得到。」

  沖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個巴掌,說:「放你娘的屁!」

  侍者不知他們二人來歷,便爭嚷起夾。沖天炮的家人聽見了,趕了上樓,吆喝了侍者幾句,侍者方才曉得他的根底,嚇的磕頭如搗蒜。

  沖天炮說:「你不用裝出這個奴隸樣子來,饒了你罷。」

  侍者方才屁滾尿流的下樓。二人又要了兩種酒對喝著,喝到黃昏時候,執手告別,各自歸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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