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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湖上風光足娛片晌 官場交際略見一斑(2)


  兩人訪明瞭到嵊縣的路,一直進發。到得嵊縣,原來小小一個城池,依著在上海打聽的路兒走去,只見幾家紳戶,也有掛著「進士第」匾額的,也有掛著「大夫第」匾額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門外貼了一張朱箋紙,上寫著「奉憲委辦秦晉賑捐一切虛銜封典貢監翎枝分局」,又掛了兩面虎頭牌,上寫著「賬捐重地,閒人莫入」,四扇大門裡面,又掛著四頂紅黑帽,兩條軍棍,兩根皮鞭。濟川見這裡氣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職,卻見門外還掛著一塊兒紅漆黑字牌兒,上寫著「欽加四品銜候選清軍府佘公館」字樣。濟川喜道:「這正是我姨母家了。」

  此時行李未到,他便同張先生上去敲門。那知門是開的,門房裡抹牌的聲音響亮,見有人進來,就有一個管家,穿著黑洋縐的單衫,油松大辮,滿面煙氣觸鼻,問是那位,找誰的?幸而濟川記得他母親的話,曉得這姨母家是講究排場的,所以帶了一張名片放在身邊,當下正用得著,就在懷裡掏了出來,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進大廳,打了一個轉身出來,擋駕道:「老爺不在家,捕廳衙門裡赴席去了,二位老爺有什麼話說,待家人替回罷。」

  濟川道:「老太太總在家的,你上去,回說我是上海來的外甥便了。」

  那管家見是老太太面上親戚,才不敢怠慢,說了聲「請花廳上坐,待家人進去回明白了再說。」

  濟川叫他派一個人在門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張先生隨他走進廳上。原來小小三間廳中間,放了一張天然幾,底下兩張花梨木桌子,兩旁八張太師椅,四張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擺了一張炕床,下首的屏風是開著通上房的。中間掛的對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屬」,下款是「罣亭汪鳴鑾」。兩旁壁上,雜七雜八掛著些翰苑分書的單條。濟川合張先生在那中間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會,那管家出來說:「請!」

  濟川囑咐張先生在花廳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進去。

  原來花廳背面,一式也是三間,一間走穿,兩間有四扇屏窗隔開,高挑軟簾,料想裡面是間書房。濟川再走進去,原來一排五間房子,一邊有兩間廂房,一邊走廊。由那走廊繞進,便是上房,卻一色的大玻璃窗,紅紗遮陽。中間屋裡,上首擺了個觀音香案,黃紗幔兒,檀來之香,維繞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團上念高王經哩。濟川在家侍奉母親慣了,曉得經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說話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見,呆呆的站在當地。只見他姨母一面念經,一面卻把頭朝著濟川點了兩點,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門裡簾子一掀,一個老媽領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出來,向濟川磕頭,叫表叔。那老媽又問姨老太太好。

  此時濟川的姨母經已念完,濟川上去拜見他姨母,問了他母親一番,非常親熱。叫人把他安置在外書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濟川道:「外甥會去招呼的,花廳上還有送外甥來的一位張先生哩。」

  他姨母叫丫鬟出去,傳諭家人倒茶、打臉水,安置床鋪,又罵他們說老爺不在家,就那般偷懶,客來了也不招呼,仔細老爺罵你們。濟川要見表嫂,內裡傳說有病,不能出來相見。然後濟川退到外面,有人領了他同張先生到外書房裡去。

  原來這外書房在花廳旁邊,另外一重門,南北相對兩間,裡面還幽靜。窗前兩棵芭蕉,一棵桂樹,可惜開的不盛,也有些香氣撲來。書桌旁有一個書架,上面擺的紅紙簿面的是舊結紳,黃紙簿面的是舊朱卷。家人正在添設床鋪,恰好行李小廝已到,就拿來一一安放妥當。書童住了對面一間。濟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說話,只聽得外邊一片聲喧,家人報道:「老爺回來了!」

  又聽呀的一聲,大門開了,有轎子放下的聲音,有老爺叫「來」的聲音,有家人答應「是、是」的聲音。濟川暗道:「我這表兄又不是現任做什麼,為什麼鬧成這個派兒?住在他家,看他這種惡毒樣子,如何看得慣呢?既到此間,也叫無法,只索耐幾天罷。他既到家,我應先去拜他。」

  就約張先生同去。張先生一向在買賣場中混慣,沒有見過官府排場的,有些拘束,不願意去見。濟川道:「我們住在這裡,能不合他見面嗎?你雖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兒。」

  張先生沒法,只得同了濟川,叫小廝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進去了半晌出來道:「老爺說,請在簽押房裡見。」

  於是領濟川二人進去,原來這簽押房就是那花廳背後兩間,掀簾進去,表兄迎了出來,滿面笑容的招呼。濟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勢卻想請安,濟川無奈,只得也向他請安,那腿卻是僵的,遠不如表兄那個安請得圓熟。張先生更是不妥,一個安請下去,身子歪得太過了,全體撲下,把他表兄頸上掛的蜜蠟朝珠抓斷了,散了滿地。

  原來他表兄赴席回來,知有遠親來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著張先生,給他個當面下不去,就罵家人道:「狗才!還不快揀起來!」

  那張先生的臉兒紅的同關公一般,覺得自己身子沒處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謙恭,請他們炕上坐。濟川還想推辭,張先生卻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張先生忙著推辭,又險些兒把茶碗碰落。濟川謙道:「我們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實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寬衣了。」

  他道:「表弟大客氣了。愚兄在官場應酬,那衣帽是穿慣的。也罷,今兒天晚了,料想沒得什麼客來拜我了,換了便衣,我們好細談。至親在一處,不可客氣。」

  濟川正要回答,只聽他叫了一聲「來!」

  猶如青天裡起了一個霹靂。張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這一嚇,把手一震,茶碗一側,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銀灰繭綢夾衫面前濕了一大塊,忙把袖子去擦,那裡擦得幹。那位司馬公卻正看著家人們理花翎,不曾瞧見,回轉頭來,方見張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塊,就道:「老兄衣服濕了,穿不得。來!拿我的湖經衫給張老爺穿!」

  家人領命去拿了接衫來,張先生只得換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戲的猴子一般。司馬公又道:「官場應酬,總要從容些。記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縣,去見撫台,只因天熱,這知縣把扇子盡扇。撫憲想出一個主意,請他升冠寬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脫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撫憲請他赤膊,他不肯。撫憲道:「這有什麼,天熱作興的。」

  他倒也聽話,果然脫光了。撫憲端茶,底下一片聲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挾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撫憲把他奏參革職。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這些禮節上頭,著實留心。」

  司馬公說這幾句話不打緊,只把一個生意本色的張先生,羞得無地能容,什麼作客,直頭是受罪。濟川臉上也很覺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換過,靴子仍套在腿上,一個呵欠,煙癮發作。那些管家知道他應該過癮的時候,早把煙盤捧出,搬去炕桌,兩人只得讓他躺下吃煙。他表兄道:「我們一家人不客氣,愚兄因病吸上了幾口煙,時常想戒,恐其病發不當頑的,只得因循下來,表弟可喜歡頑兩口嗎?」

  濟川生平最恨吸鴉片。他道:中國人中了這個毒可以亡種的。往時見人家吸煙。便要正言厲色的勸,今見他表兄也是如此,益發動氣。又聽他問到自己,就扳著臉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為什麼吸煙呢?」

  他表兄覺著口氣不對,有些難受,便亦嘿嘿無語。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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