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念祖趁著徐中丞有病,竟自闖進官廳,和兩司道府,拱手抗禮,又說是撫台恐有什麼公要,所以叫他出來探問。眾人雖不甚相信,當著面也不便駁他,又想若不是撫台的意思,他不過是一個幕友,那有這般大膽?這般的一想,便大家議論撫台胡塗。只可笑徐中丞雖然不能見客,外面的事體,總該有些風聲。江念祖擅到官廳,自稱撫台的代表,這般的笑話,杭州一省,久已當作惟一無二的新聞。這位徐中丞近在咫尺,卻一些影響也不知道,衙門裡就有曉得的人,也不敢去告訴他,這且按下。 只說江念祖當了洋務局的提調,便也不免有些交涉的事情。那時杭州新開馬路,上海的英總領事派了一個副領事來駐在杭州。這副領事叫做安弼士,從小就在中國,學得一口絕好的京腔,只是性情十分乖僻,動不動要挾中國的官,用著那野蠻手段。那時聯軍退出京津,剛剛定了和約。那班外國人正是趾高氣揚的時候,看得中國的官吏百姓就如牛馬一般,一個大錢也不值。這個時候,一班洋務局裡的委員,和他磋磨公事,自然格外艱難。往往的安弼士一個不高興,便一直迳到撫署去拜撫台,當著撫台的面,就說洋務局一班委員,怎樣的胡塗,如何的無用,千方百計的,想著法兒,要求恫喝。撫台也無可如何,只得揀那可以答應的事情,勉強答應一二件,有些萬萬不能答應的事,卻也不敢竟自駁回,叫洋務局裡的人員,好好的勸他。但是安弼士脾氣甚是不好,一句話說翻了,就把茶碗一摔,杯子一翻,立起身來就走,留又留他不住,要和他講理,又實在的講不來。江念祖為了幾件交涉的公事,也被安弼士罵過幾回,碰過幾回頂子。江念祖也有些著急起來,暗想:外國人的性情不好,總要想個法兒,打聽著他的脾氣,把他奉承得心上歡喜,方好和他說話。若是摸不著他的性情,一輩子也不用想和他說得來話。便鑽頭覓縫的,買通了領事衙門的通事,也不知花了許多工夫,居然被他打聽出來。這安弼士生平最愛女色,又專喜歡的是中國女人。在上海的時候,時常悄悄的到堂子裡頭,碰和吃酒,又叉得一手好麻雀牌。上海堂子裡倌人,都曉得他的名字。江念祖打聽著了安弼士的歷史,深沉絕慮的想了幾天,竟被他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法子來。 原來江穎甫從前娶那陳彩林的時候,並不是愛他的相貌豐神,也不是和他真心要好,為著聽見人說陳彩林手內,著實有幾萬銀子的私房,他想著要騙陳彩林的錢,放出全身的手段來,把陳彩林騙得個心輸意肯,果然容容易易的,就嫁了他。陳彩林自從嫁了江念祖,現在已是一年有餘,那帶過來的兩三萬現銀,差不多被江念祖騙得完了。江念祖一連騙了她幾回,曉得陳彩林的一生積蓄,已被自己騙去了十分之九,以後沒有什麼想頭,便把陳彩林當作個贅瘤一樣,惹厭起來。只是一時翻不過臉,又說不出多厭她的話,卻時時刻刻的放在心上,盤算著她。現在江念祖為了安弼士的事情,忽然想起了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要想和陳彩林說明了,把彩林認作自己的女兒,他情願倒貼妝奩,送與安弼士作個外室。以後有了這一層翁婿的交情,辦起交涉來,想來不至和以前一樣,自己又好借此把陳彩林送了出去,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便想回到家內,和陳彩林商議。又想陳彩林素來最怕外國人,一定不肯答應。忽又奮然自想道:「彩林現在既然嫁我,便算是我的人,我就可以有專制他的壓力,他若是真個不肯,便用起強硬手段來,不怕他不依著我的言語。」又想了一會,自己搖頭道:「不妥不妥。我要把彩林認作女兒,嫁與安弼士,原是要討安弼士的喜歡。若現在用了強硬手段,硬逼著彩林嫁他,原不怕她飛上天去。只怕這樣的一辦,彩林記起我的恨來,到了安弼士那邊,把我的履歷,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那時我一片深心,豈不被他鬧破? 安弼士非但不感激我的好意,說不定還要恨著我有意哄他,這可不是頑的。」想到此處,不覺焦燥起來,搔頭摸耳,想了半晌。想著總要陳彩林自家肯去,方才妥當。想來想去,被他想了一個苦肉計出來,暗想:「必須如此這般,方才騙得彩林心肯。」想定主意,便又去請了領事衙門的翻譯過來,和他說自己有個女兒,相貌甚好,要想嫁于安弼士作個外室,請他把這個意思,和領事說明。又許他事成了,謝他一千銀子。那翻譯見有謝儀,樂得應承,回去和安弼士說了。安弼士大樂,以為中國洋務局提調的女兒,竟肯給他作個外室,總算是無上榮幸的事情。若在他們本國,不要說是上流社會中人,就是那最低最賤的妓女和歌伶,恐怕也辦不到。當下就一口應允。但又怕江念祖的女兒,是個奇醜不堪的人,要當面見他一見,方可放心。翻譯見他已經答應,便照著他的說話,傳給江念祖聽了。 江念祖道:「這個容易。明天我備些番菜,請你們貴領事吃飯。 叫他出來見見就是了。好在我們小女,是很大方的,品格又甚是風華,包管他見了,一定合式。」翻譯答應,自去回復不提。 只說江念祖回到家中,向陳彩林說了一片謊話。只說英國領事安弼士和他要好,明天我備了番菜,請他吃飯。但是他們外國的規矩,不論妻妾子女,都要出來見客,方顯得主人敬重客人的意思。「明天你不妨出來見見他,和我裝個場面。」陳彩林初時不肯,禁不得江念祖再三央告,只得應允。江念祖又教他見面時候,怎樣的攙手,如何的禮儀。陳彩林一一記下。到了明天,江念祖果然叫了廚子,開了一張菜單,叫他用心調治。 又去拿了十幾瓶洋酒來,什麼香檳酒,皮酒,巴德濕,會司克,勃蘭地,克力沙,各樣都有。江念祖公館裡頭,本來有一間餐間,此刻倒不消費事,只要添些陳設,杯上換些鮮花,便覺得耳目一新了。差不多到了午刻,又發一付催請帖子。約莫十一點鐘的時候,安弼士方才同著翻譯,雙雙的來了。安弼士穿著禮服,襟上插著一朵鮮花,香氣撲鼻,滿面笑容的,走了進來。 江穎甫見他來了,早已迎出二門,直挺挺的站在旁邊,垂手迎接。安弼士見於江念祖,此時卻甚是謙恭,絕不是那以前驕慢的樣子。一見於他,連忙脫帽為禮,還和他握了一握手,那意思很是殷懃。江念祖見安弼士忽然的加以禮貌起來,喜出望外,只是滿身覺得不得勁兒,手足無措的,朝著安弼士請了一個安。 回轉身來,忘其所以,也和那翻譯請了一安。安弼士倒沒有理會,那翻譯忍不住嗤的笑了一聲。江念祖曉得錯了,一時不好意思,漲得面目通紅。幸虧他的面皮甚老,不算什麼希奇。一個轉身,便側著身子,在前導引,同了安弼士和翻譯兩個,走進餐室,彼此坐下。安弼士又恭維了江念祖一番。江念祖好似奉了皇上的恩旨一般,有些恐懼不勝的意思。坐了一會,江念祖便走進去,同了陳彩林出來。只見他滿面春情,一身香豔齊齊整整,嫋嫋婷婷的走將出來。寶靨微紅,雙眉低蹙,金蓮半折,羅襪無塵。含著那一面孔的嬌羞,走出那幾步兒的身段。 安弼士見了陳彩林這樣的態度嬌羞,豐神旖旎,早不覺魂飛天外,兩隻眼睛盯得緊緊的,看著陳彩林,上上下下的打量一個不祝江念祖同著陳彩林走到面前,勉強和安弼士行了個握手之禮,滿面通紅的退歸下首,坐在江念祖旁邊。陳彩林起先聽得江念祖要他去見外國人,心上不甚願意。總當著外國人的樣兒,不曉得是怎樣嬌怪一般的相貌,所以雖然勉強出來相見,卻心上帶著驚慌,低著頭走將出來,不敢仰視,只坐在那里弄衣帶兒,一句話也不敢說。卻偷偷的聽他們的說話,以為外國人說的,一定是外國話兒。誰知那安弼士,開出口來,一口絕清脆的北京官話,甚是好聽。有時還說兩句上海白兒。陳彩林聽了,暗暗的詫異,暗想:「我想著外國人,不曉得怎樣的可怕,誰知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同中國人也差不多。」便慢慢的抬起頭來,打量那安弼士的面貌,只見他年紀正輕,神情英武,長身玉立,齒白唇紅,比中國猥瑣的相貌,覺得還要好些。不過是頭髮黃些,眼睛深些,鼻子高些罷了。穿著一身黑呢衣服,襯著粉紅色的高領襯衫,一條黃澄澄的錶鏈,垂在胸前,一頭還有兩個寶石墜子,鮮明奪目,光彩照人。那神情很是漂亮。陳彩林此時,看了安弼士多時,漸漸的把那害怕的心,銷滅無跡。安弼士正在和江念祖說話,一回頭,忽見陳彩林注目看他,心中大喜,正要和她扳談兩句,江念祖在旁看著,恐怕破了機關,連忙向陳彩林遞了一個眼色。彩林會意,立起身來,向安弼士略略一點頭,便慢慢的走了進去。安弼士不覺惘然。江念祖在旁解說道:「實不相瞞,小女年紀尚輕,有些面嫩,將來過門之後,就好了。」安弼士聽了,甚是歡喜。當下賓主盡歡而散。安弼士臨走的時候,陳彩林又出來送了一送,把一個安領事哄得心窩奇瘙,肢體皆酥,覺得從沒有見過這般人物。回去隔了一天,便催著翻譯,到江念祖家來,要催他早些定一個結婚的日子。江念祖答應了下來,把翻譯送了出去,心上卻想著這件事兒,還沒有給陳彩林說明,如今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再遲了。少不得要把這個苦肉計兒,來哄他一哄。想罷,便裝出滿面的愁容,一付不高興的樣子,走到自己房中。 也不言語,就往榻上一躺,咳聲歎氣的,做出那無數的醜態來。 陳彩林見了他這般做作,摸不著頭腦,便問他道:「剛才來的是什麼客人?為什麼你去見了一會客,就變了這個樣兒?好像有什麼心事一般。到底你為著何事,這樣的不高興?」江念祖聽了,也不開口,眼睜睜的把陳彩林看了半晌,忽然一聲長歎,落下淚來。有分教:琵琶別抱,難為小玉之夫;錦瑟流年,辜負秋娘之意。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