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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呂仰正怒拳賣國賊 陳彩林受騙黑心奴

  且說江念祖赴席回來,路上給人打了一頓,臥牀一月,方才扒得起來,曉得定是以前寫信的那一班人,做出來的事情,從此便不敢出去,只是蜷伏家中,連那婚喪諸事的應酬,都不敢去。一天晚上,江念祖立在自家門口,看著那來往的行人,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疾趨而過,打量了江念祖一眼,忽地回過身來,滿面陪笑地問道:「請問這裡頭可是江府上麼?」江穎甫見他甚是文弱,不像有什麼歹心,便隨口簽應了他一句。那書生聽了,登時兩眼圓睜,雙眉倒豎,把江穎甫胸前衣服,一把扭住,厲聲罵道:「我就估量著有些像你,原來果然是你這個賣國的奴才!你在軍營裡頭,做得好參贊,殺得好人,如今你還有這般的威勢麼?可惜南山先生這樣的一代清名,出了你這個不肖的後代,你還有什麼面目,立在世上做人?」一面說著,一面咬牙切齒的,揮拳便打。江穎甫出其不意,被他突然扭住,掙扎不脫,很被他打了幾拳,好容易灑脫了手,一溜煙逃進中門,又羞又痛,再也不敢出來。那書生見他逃了進去,兀自氣憤憤的,立在門外,又指著他的名字,罵了一場,方才大踏步走了。看官你道這書生是誰,原來是常州有名的一個名士,姓呂號叫仰正,是個內閣中書,為人豪俠,血氣過人。平日之間,常對人說,他不遇著江穎甫便罷,若是遇見了他,定要打他一頓,為那一班被害的人報仇。不想今天真個遇見了江穎甫,止不住怒氣衝天,不由分說,扭住了他的衣服,把他打了幾拳,把一個江穎甫打得逃了進去,不敢出來,方才罷了。
  只說江穎甫吃了這兩場虧苦,心上也有些恐懼起來,暗想若照這個樣兒,自己的身命,竟是十分危險,好在如今有的是錢,為什麼一定要住在常州這個地方,受他們的這般糟塌。想了一回,定了主意,搬到上海去住,果然雇了一隻快船,悄悄的把一切衣箱器具,搬下船去,不幾天,已到上海,就在後馬路租了兩幢房子,暫時打起公館來,混了幾年。也是他合當交運,不知怎樣的,走著了上海道的門路,為他熟諳洋務,兼擅西交,把他派了一個洋務局的幫辦。江穎甫得了這個差使,就依然的頤指氣使,作威作福起來。他的談吐,本來漂亮,又會窺人意指,專迎合人的心經。那時的上海道,叫做徐葆珊,甚是器重他的學問。江穎甫便搖搖擺擺的,越發使出那一付勢利的氣焰出來。江穎甫平日,極是愛嫖,除了公事之外,一天到晚的鑽在堂子裡頭,卻是欠了局菜洋錢,專漂別人的賬。一班倌人,見了他,一個個都是頭痛腦脹,不敢去招接他。江穎甫還自鳴得意地對人說:「倌人們做他的恩客,情願不要還錢。」
  別人聽了,也不去駁他,只付之一笑。江穎甫近來新做了一個倌人,名叫陳彩林,,年紀已有二十八九歲,卻是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花榜狀元,現在雖然年紀大些,豐致卻還不惡,蛾眉蹙黛,未褪嬌紅,星眼橫波,猶傳媚娬,看不出她是三十上下的人。:這陳彩林自十五歲,落了平康,聲名大起,正正的做了一十五年的生意,直到如今,還是琵琶花下,車馬如雲。這十五年之內,卻很很的有了幾萬金的積蓄,連著那些衣裳首飾,差不多竟有四五萬的光景。陳彩林挾了重資,明曉得自己年華老大,將來免不得門前冷落,車馬稀疏,也想要擇人而事,好好的嫁一個客人。但是妓女嫁人,也是一件難事,揀來揀去揀了兩年,始終揀不著一個對勁的客人。江穎甫聽得人說這陳彩林很有些兒私蓄,現在正要嫁人,他心上就怦然一動,好似觸著了什麼心事一般。江穎甫為人本是卑污絕頂,他那一種肮髒性質竟是從前娘胎裡頭帶出來的,無論怎麼的桑田滄海、世界遷移,他的那一種卑鄙齷齪的性情再也不會變動。現在聽別人說了陳彩林的歷史,他就有心想要騙她的錢。當夜就叫了陳彩林一個局,又去打了幾個茶圍,吃丁幾杯酒,江穎甫拿出那把結上司的手段來巴結倌人,奉承得陳彩林十分歡喜。不多幾日,就有了交情,江穎甫更是千依百順的體貼入微,陳彩林無論說一句什麼話兒,他也要奉承一陣。陳彩林說太陽是西邊出的,他也萬不肯說是東邊;陳彩林說月亮是江裡出來,他也萬不肯說是海裡。那一副協肩諂笑的情形,真是一言難荊江穎甫用盡心機千方百計的漸漸哄得陳彩林有些意思,更兼江穎甫的傾心巴結格外的與眾不同,竟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倌人的身體一般,拚命的曲意周旋、用心熨貼,自然把個陳彩林騙得著了道兒。有時江穎甫和陳彩林坐在一起,微微的刮了一陣風,便要同陳彩林添件衣裳,偶而陳彩林皺了一皺眉頭,江穎甫便想了一法兒編出笑話,逗著她的歡喜,真個是曲折隱微,無微不到。
  江念祖若肯把巴結陳彩林的一套工夫用在父母身上,便是世界之上獨一無二的孝子了。
  且說江念祖就是這樣的在陳彩林院內混了一月有餘。陳彩林覺得她做丁個餘年生意,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體貼的客人,又見他是上海道信任的人,越發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要嫁他,便和江念祖說了。江念祖聽了,正中下懷,這是求之不得的事,便也不和家眷同住,另租了一所三樓三底的洋房,把陳彩林迎娶過去。過了一月有餘,漸漸的想著方法騙她的錢,不是說某人有方單股票要做押款,就是說某人出了三分重利,要借銀錢。
  又哄她拿出幾千銀子和自己捐官,捐了一個同知,加了一枝花翎,居然就花翎晶項的闊綽起來。一連這樣的,騙了陳彩林幾回,陳彩林帶來的三兩萬現銀子也就給他騙得差不多了。陳彩林的嫁他,倒是一片真心,所以把自己帶來的錢,憑著他去經手,那裡估量得到他是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這且暫時不表。
  只說江穎甫在上海道手下,當了一年多的洋務局差使,那時正是拳匪鬧事,聯軍破了天津,上海地方,謠言四起。幸虧兩江總督項峴山,有些見識,和各國領事,打了合同,保護他們各國的身命財產,所以江南一帶,竟沒有洋兵的影蹤。住在上海的外國人,卻甚是驚慌不定,一個個都預備著逃走。這個時候的上海道,很是不容易做,交涉的案情,日多一日,又要彈壓內地的匪徒,又要保護外人的財產,把這位徐觀察,忙得個不得開交。江念祖這時正辦洋務局,自然少他不得,更兼徐觀察向來甚是信他,每遇有些難辦的事情,便和江穎甫商議。
  江念祖在外交上頭,本來有些研究的工夫,辦的事情,倒也不錯。鬧了大半年,聯軍方才退出京城,定了和約。皇上回鑾之後,念著上海道的功勞,就把徐葆珊放了浙江按察使。徐觀察接了旨意,便邀了江念祖,同往杭州,那知還未動身,又有一道上諭下來,把徐觀察升授了湖南布政使。徐方伯見還沒有到臬台的任,就又升了藩台,知道天恩隆重,甚是喜歡。在上海住了幾日,就坐了招商局江輪,到得漢口,早有湖南礦局,派了一隻小火輪,來迎接新任藩台。徐方伯也不耽擱,只到制台那裡去,稟見於一趟,回來正要開船,忽見岸上來了兩個差官,都是騎著快馬,出著轡頭,飛也似的跑到江口,見了徐葆珊的船,連忙滾鞍下馬,走到船上,還有些氣喘呼呼的,對著徐葆珊說道:「差官們是從制軍衙門來的,制軍吩咐差官,趕上大人的船,請大人立刻到督署去,說是裡頭有了廷寄,要請大人去自家開讀。」徐葆珊聽了什麼廷寄,心上倒鶻突不定起來,躊躇了一會,只得跟著差官,到了督署,坐在官廳上,心上終究有些忐忑。只見莊制軍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走了進來,先向徐葆珊道喜。徐葆珊不知頭腦,呆了一呆,口中說道:「司裡有什麼喜事,敢勞大帥這樣的費心?」莊制軍哈哈大笑道:「如今不用這樣稱呼了。恭喜你一月三遷,剛剛接到北京專電,你又調升子浙江巡撫。湖南不必去了,所以我派差官追你回來,省得白走一趟。」徐葆珊聽了方得明白,曉得方才的差官,說錯了一句話兒,並不是什麼廷寄。想起一月之前,自己還不過是個上海道,如今居然竟升了浙江撫台,不覺得喜形於色,但對著莊制軍,不好意思,只得謙遜了幾句。莊制軍因他聖恩優渥,一月之內,從上海道直升到撫台,總算是個紅人,倒敷衍了他一番,送他出去。徐葆珊到了船上,湖南是不去了,仍舊把行李搬了上來,在漢口住了幾天,便同著江念祖迳到浙江去了。江念祖跟著徐中丞,到了杭州,徐中丞委他辦理折件,又恐衙門裡的差使清苦,叫他兼了個洋務局提調,待他的意思,也可算得格外的了。無奈他隔不多時,舊病又作,在外面仗著撫台的名目,招搖撞騙,納賄專權的無所不為,差不多就和他在臺灣的時候一樣。偏偏的徐中丞到了浙江,腳上發起濕氣來,雖然算不得什麼大病,卻是兩腳腫脹,一步路兒也不能走。有些屬員來稟見的,只好一概回絕,不能見客。緊要公事,仍舊送到內簽押房,徐中丞自家披閱,不要緊的,徐中丞看也不看,一齊都交給了江念祖,叫他代拆代批。這個當兒,江穎甫更是得意,每每的有些公事,江念祖擬了批頭,竟不給徐中丞過目,自由自便的發了下去。更詫異的,徐中丞發了腳氣,不能會客,江念祖卻趁著上衙門的時候,一班司道大員都在官廳子上,他竟是不倫不類的踱了出來,一班司道還只認是徐中丞病好了,出來會客,一個個多恭恭敬敬的,立起身來,及至仔細一看,卻又不認得他,不免大家駭異。這江念祖老著面皮,進了官廳,和他們拱一拱手,竟自坐下,只說是徐中丞因為自己不能會客,又怕誤了什麼緊要的公事,所以叫他出來代表,如有什麼應行的要緊公事,和他說也是一樣。眾人聽了,竟是從古以來沒有的奇文,撫台有了毛病就派幕友代表,天下那裡有這樣的事情!
  大家都半疑半信的,又不好認真去扳駁他,只得倒敷衍了他一會。兩司和道府見了這般樣子,暗暗的也在背後議論撫台胡塗了,正是:庸奴無恥,只貪暮夜之財;幕友高明,竟作中丞之代。不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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