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念祖對甄士貴說道:「晚生想了一個千妥萬當的法兒,非但沒有什麼處分,而且還可以請些撫恤下來。」甄士貴聽了,自是歡喜,便問他計將安出。江念祖道:「此刻且不必說明,待晚生擬個稿子出來,總統看了再說。」江念祖的才情,本來不錯,下去不多一會,便擬了一個稿子出來,給甄士貴看了。恐怕他武官不懂文義,又一句一句的講給他聽,把宗寶棠的一個敗仗,絕口不提,只說某日甄士貴帶了宗寶棠等幾個提鎮,和日本開了一仗,把日本殺退,宗寶棠恃勇輕進,中炮陣亡,又說日本軍馬甚多,頗有眾寡懸殊之勢,幸虧甄士貴帶著手下的一班將士,奮不顧身,爭先出戰,敵軍支持不定,隨即敗退,日軍死者極多,我軍死傷,亦複不少,陣亡傷重,還有在陣前失落的軍士,約計二千餘人。輕輕的把一個全軍覆沒的敗仗,遮蓋過了,後頭還帶著一筆,要求請撫恤的意思,說伏念該將士等為國捐軀,情殊可憫,合當仰懇憲恩,酌給撫恤銀兩。這一個詳稟,真個是字字到家,一絲不漏,竟沒有扳駁的地方。甄士貴見了,十分佩服,把江念祖灌了一回米湯,急急的把稿子發出去,叫營書謄好了,立刻專差齎送。果然不多幾時,木中堂把稟帖批准下來,並且還撥了二萬銀子的撫恤。這個稟帖批了下來,把甄士貴只喜得無可不可的,他接了二萬銀子,那裡發給什麼陣亡家屬,一齊袋入他自己的腰包裡頭,慨然笑納。還算他天良未泯,提了二千銀子出來,送給江念祖,算是他的酬勞。自此以後,甄士貴把江念祖十分倚重,奉若神明,沒有一件事情,不和他商議。又破格把江念祖委了個營務處的差使,叫他參贊軍事。登時江念祖又紅起來,大搖大擺的,在營裡頭闖來闖去,好不威武。但是軍事日急,日本的大隊兵馬,漸漸四面合圍,甄士貴還是如無其事糊胡塗塗的過那快樂日子,既不打算遣兵迎擊,又不曉得據地紮營,也不知他心上安的是什麼念頭?一天到晚,只和江念祖在一處,鬼鬼祟祟的商量,也沒有人曉得他們商量的是什麼?起先敵兵看見中國這般輕率,全不防備,還不敢突然輕進,恐怕有什麼意外的詭計,又有什麼埋伏的地雷,疑疑惑惑的,不敢長驅直入。到了後來,被他們打聽得明明白白,曉得中國的一班將士,都是些酒囊飯袋的庸材,便放大了膽,竟自帶兵深入,揀了一塊形勢的地方,紮下大營,和中國紮營之處,相離不遠。甄士貴還胡塗著,竟自不知,直至日本那邊發了戰書過來,方才大驚失色,手足無措。江念祖乘此機會,又獻計道:「他們打了戰書過來不過是急於求戰,我們只要把營門緊緊的守著不去理他,況且我們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勞,怕他怎麼?守了十天半月等到他糧盡兵疲接濟不來的時候,怕他不退回去麼?」甄士貴聽了正中下懷,十分歡喜,便依了他的說話,深溝高壘的堅壁不戰,要等他自家退去。佩服江念祖的高見,真是五體投地,崇拜非常。原來江念祖書生之見,看了那古時戰史,估量著如今的槍炮時代還是和古時交戰一般,只要堅壁清野,自然就可退得敵人,卻想不到如今戰陣的利用品都是些格林炮、克魯伯炮、後膛槍、毛瑟槍,不是縮著頭頸閉了營門就可以躲避得過的。 閒話休提。只說日本司令官小田介雄發了戰書,便預備著兩軍開戰,誰知等了一天,音信寂然,沒有一些響動。小田介雄甚是疑惑。又等一天,也是如此,依著他部下將士的意思,就要帶了全隊人馬,直搗中國的大營。幸虧小田司令官老成持重,恐怕這裡頭有什麼別情,約束部下兵士,不許輕動。原來小田介雄見中國兵士的表面也還隊伍嚴整,旗幟鮮明,更兼各道援兵,都聚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二萬餘人,小田介雄帶的人馬,卻只有九千開外,人數比中國少了一倍,所以不敢輕輕易易的進兵。那曉得一天一天的,等了下去,中國軍將,竟是無聲無臭的,沒有個開戰的信兒。小田介雄等得不耐煩了,便又發了一封約戰的哀的美敦書,仍舊是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小田介雄到了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便派了一隊哨騎充做先鋒,多帶幾尊快炮,前去試探。小田介雄自己帶著大隊人馬,隨後接應。那一隊哨騎,得了將令,高高興興的到了戰線界內先放了兩聲號炮,意思是要叫中國兵士出來對敵。不料等於一回,毫無響動。那帶兵的中佐,見於這般光景,焦躁起來,大著膽子,往前直進,又進丁一二裡路,已經望見了中國的營門。帶兵官不敢再進,便排下隊伍,架起快炮來,不分好歹,竟對著中國的營門,一陣亂打。說也好笑,中國的一班將士見日本的大炮已經打進營盤,一個個嚇得手慌腳亂。那營門口現現成成的放著大炮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施放,一炮也開不出來,反被敵兵逼近營盤,盡著力量把快炮望營內打去。正在打得高興,忽然中國營內飄飄蕩蕩的掛起一面白旗來,原來歐洲戰例,掛了白旗就是個止戰的旗號,好似掛了降旗一般。當下日本的一班兵士見了,一個個哄然大笑,拍手高呼,一霎時歡聲雷動,都叫著日本國天皇萬歲,日本國陸軍萬歲。一片歡呼喜躍的聲音,直震得山鳴谷應,漸漸的停了槍炮,奏凱回營。看官,你道他們不過打了一個小小的勝仗,為什麼要這般歡喜?原來他們先起開戰的時候,心上原有些七上八下的,恐怕打不過中國,吃了敗仗,貽笑歐洲。現在見中國兵士,這般腐敗,放著甄士貴帶了四十五營人馬,被他們一隊前鋒哨騎,五百名馬隊,二十尊快炮,便把甄士貴打得掛了白旗,料想中國的帶兵官一個如此,個個如此,以後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你叫他如何不喜? 閒話休提,且說甄士貴見日本的大隊,逼近營盤,就把他急了一個半死,幸得聽了江念祖的說話,掛了白旗,果然敵人立時立刻的住了槍炮,迳自回去。甄士貴方得放心。看官,你道他那裡來的白旗,難道他先就預備的麼?原來甄士貴聽了江念祖要掛白旗,急切問那裡找得出。甄士貴急中生智,叫人把自己牀上的白杭綢被單揭了一條下來,找一根旗竿,掛了上去,就算是面白旗。中國的軍事,總算地球之上,腐敗到極點的了。 當下甄士貴見敵兵雖然退去,恐怕他明日又來,萬一他不聽白旗的號令起來,這可不是頑的,便又傳了江念祖進來,密密切切的和他商議,要他想一個退敵的法兒。江念祖沉吟了一會道:「現在事已如此,也沒有退敵的法兒,只有兩條道路,不知總統要走那一條?」甄士貴連忙問他,怎樣兩條路。江念祖道:「一條是和他開仗調齊了四路援兵決一死戰,打了勝仗不必說,要是打了敗仗,千軍萬馬之中出死入生之際,性命就不可知了。」甄士貴聽了把舌頭伸了一伸,頭頸縮了一縮,低聲向江念祖道:「說起和他開仗這件事來,我竟沒有這般大膽,其實我當初跟著木中堂剿匪的時候,也狠狠的打過幾回,彼時並不覺得十分害怕,現在不知怎樣的,提到開仗,就有些膽戰心驚,連我自己也不信,這和他開仗的話,不要說它。快說你那第二條,是個什麼道路?」江念祖也低低地說道:「依晚生的愚見想來,這第二條道路,倒是很好的一個主意:晚生和總統寫一封信,給那小田司令官,信上和他說明,把平壤以西的這些地方,一齊讓給他們;我們自己拔營回去,叫他不要窮追,我們並沒有和他開仗的意思。那時我們把這一帶地方讓出,安安穩穩的回到金州紮營,既不用和他打仗,又沒有什麼危險,這不是個妥當的主意麼?」甄士貴聽了,雖然怕死貪生,卻也有些遲疑不決,想了一回道:「不妥不妥,我若讓了平壤,退到金州,這幾百里地方,都被他們占去,回來上頭追問起來,這個喪師失地的罪名,我怎樣耽當得起?」江念祖聽了又逼他一句道:「總統若不肯退回,明天等他們大隊到了,再說退避的話,可是來不及了。總統請想他們的兵士,何等精強,這一班老弱營兵,那裡是他的對手,這不是安心送死麼?至於上頭追問的一層,倒可無須慮及。為什麼呢?如今世上的事情,只要有了情面,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更兼總統是木中堂的舊部,又是中堂薦引的人,將來就是有什麼處分下來,有中堂在裡頭照應,料想不要緊,不知總統心上何如?」甄士貴原是一個武夫,那有什麼見識,被江念祖一派危言聳動,想想他的說話,倒也不差,有中堂在裡面招呼,料也不至於有什麼大罪,比到那和他開仗的危險,死生就在目前,終覺得平穩些兒。想著,便不因不由的,點頭稱是。江念祖見總統答應,甚是高興,便詳詳細細地寫了一封信,給那日本的司令官小田介雄。信上只說情願把平壤一帶地方退出,退到金州紮營,並不和貴國開仗。 但退兵之際,還望貴統帥通飭各營,勿行追擊,免至兩敗俱傷,實感大德。差不多一封信上,都是這樣搖尾氣憐的話頭,一時在下也說他不荊只說江念祖寫好了信,給甄總統看了一遍,又蓋了軍營的關防,急急的差人送去。那日本司令小田介雄,還只認是中國打來的戰書,及至拆開一看,方才曉得,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傳給合營將士看了,沒一個不好笑。當下小田介雄就提起筆來,草草的寫了一封回信,給來人帶去。甄士貴和江念祖,正在那裡眼巴巴的等著,心上還有些搖搖不定的,惟恐小田介雄不肯答應,一定要和他開仗那就糟了。現在忽聽得有了一封回信,好似得到了什麼寶貝一般,登時放下了幾分煩惱。這一來有分教:青磷屍爛,難招杜宇之魂;黑塞蒼茫,淚灑萇宏之血。不知小田介雄的信上怎生說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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