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小姐自楊梅窗死後,結識了一班女朋友,天天的到馬路上,去兜著圈子,不是看戲,就是坐馬車,倚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好借此出出風頭。不想有一班馬路上的流氓,看中了她,便千方百計的,想著法子,去引誘她。楊小姐一個十八九歲的女人,那裡曉得什麼世路的艱難,人情的險惡,況且又不比歐洲各國的女人,受過上等的教育,只覺得這幾個流氓,在自己身上甚是盡心,二十四分的要好,她便也不知不覺的,和他們親熱起來,漸漸的上了他們的當,被他們拖下水去。那內裡的事情,是不問可知的了。這位楊小姐,得了楊梅窗的遺產,任情揮霍,又沒有什麼人來管她,憑著那幾個流氓,要借多少就是多少,不上幾個月,差不多把楊梅窗一生辛苦掙下來一分小小的產業,一齊花在太平洋裡去了。手頭漸漸的不給起來,楊小姐揮霍慣了的人,那裡過得這般拮据的日子?一班流氓,便攛掇她擺個碰和檯子,招接客人。楊小姐想想,無可奈何,只得依了。自從擺子碰和檯子之後,說也奇怪,竟是接接連連的,客人絡繹不絕,生意興攏到得後來,竟是蘇州城內,沒有一個不曉得這位楊小姐的名氣。差不多倉橋賓裡,有些名氣的倌人,也沒有她這般的生意。 這且暫時按下,再說蘇州吳縣,有一個皂班差役,官名叫做邵升,卻是個奸刁陰險的東西。平日之間,倚著官勢,在外面招搖撞騙的無所不為。那署事的知縣,叫做方國珍,又把他當做走通線索的羽翼,甚是倚仗著他。邵升得了方國珍這般看待,越發的得意揚揚,橫行無忌。不想過了一年,方國珍署事期滿,例應交卸。藩台便掛牌委了個候補知縣郭寶華,前來署理。這郭寶華是個拔貢出身,性情風厲,操守清廉,卻有一樣壞處:問起案來,專看人家的相貌,只要相貌良善些的,就是的的確確是個兇手,他也要想個法兒,和他開脫;若是相貌生得兇惡些兒,就是真真冤枉,他只說看你這個面貌,就不是個好人,一定要把他屈打成招,方才肯罷。有了這般的脾氣,那些承審的案子,不免就有許多冤枉的人。這一面藩台委他署理吳縣,他便揀了一個日子,接印點卯,點到邵升的名字,邵升答應一聲,走了上來。這位郭大老爺舉目看時,卻卻的冤家遇著了對頭,只見他縮背拱肩,尖頭圓眼,那一付奸滑的樣兒,明明的露在面上。郭寶華看了,不知怎樣的,好像和他有什麼冤家一般,不覺登時大怒,把驚堂一拍,喝道:「看你這樣形狀,一定不是好人!本縣這裡用你不著。」一面罵著,不由分說,拍著旗鼓,撥下八枝箋來。值刑的皂隸,吆喝一聲,那時滿堂吏役,一個個心上駭然,彼此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想不出什麼緣故。邵升也大大的吃了一驚,連忙跪上前去,分辯道;「小的無罪,求大老爺開恩。」郭寶華聽了,更加大怒道:「你還敢在本縣面前強辯!本縣說你不是好人,難道是誣賴你的麼?」 說著又喝叫:「著實與我打!」值刑的不敢怠慢,趕上前來,把邵升捺在地下,褪下褲子,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大板。這四十個大板,若是換了別人,就不打個半死,也要小小的發一個昏,幸而一班值刑的,都和邵升要好,打得還不十分厲害。當下打完了,磕頭起來。郭寶華立刻把朱筆一勾,革了他的名字,吩咐差役把他轟出去。邵升垂頭喪氣的,被他們趕了出去,這一腔冤枉,真是夢想不到的。無妄之災,好好的點卯,無緣無故吃了一頓板子,還把個名字革了,絕了他以後的生路。心中想著,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忽然想出個主意來。原來他想碰了這個釘子,從此不幹這個差役的道兒,想要改了名姓,假充上流社會的人。好在這幾年招搖撞騙,有的是錢。只要有了銀錢,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果能自此以後,邵升有志竟成,改了一個名字,叫做邵梓玉。穿得一身華麗的衣裳,學得一派時髦的應酬,竟也漸漸的有些大家子弟和他來往起來。那知就是這樣的混了幾年,那幾個昧心錢兒,差不多慢慢的將要完了。老婆又得了個產後的熱病,醫治不好死了。邵梓玉辦過了他老婆的喪事,還苦苦的支持著面子,恐怕人家看了他的內容出來,便又打算主意道:「照這個樣兒,坐吃山空的下去,那裡支持得來?不如想個法兒,續娶一房有些妝奩的老婆,倒也是今救急的法子。想定了主意,便托著許多朋友和他做媒,無奈總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不肯給他,就是嫌著別人寒素。說了多時,還沒有一些眉目。邵梓玉氣悶不過,便天天到馬路上兜個圈子,解解悶兒。忽然有一天,在馬路上看見楊小姐,坐了馬車過去,一頭珠翠,嘩嘩有光,滿面春情,融融欲化。手臂上帶著四五付鐲子,黃澄澄,金燦燦的,寶光奪目。手內更帶著兩個金剛鑽戒指。看她那個樣兒,定是個有錢的閨秀。又見他一人獨坐,並沒有什麼同著的人,想來是沒有什麼拘束,可以自由的了。想到此際,由不得心中一動,便急忙也揀了一部極齊整的橡皮馬車,跳上車去,吩咐馬夫,只跟著前面的一部馬車。那馬夫聽了,把馬加上一鞭,飛一般的趕上前去,只跟著那一部馬車,來來往往的在馬路上兜了幾個圈子。邵梓玉坐在車上,目不轉睛的只看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似乎已經覺得他盯梢的意思,每到馬路轉彎的時候,便把那一對水汪的秋波,朝著邵梓玉飛了幾個眼風。邵梓玉見了,喜得心花怒開,十分暢快。跟著她兜了幾趟,那馬車停在蔚南村大菜館門口。 那女人嫋嫋婷婷地走下車來,看了邵梓玉一眼,就進去了。邵梓玉連忙付了車錢,也跳下來,跟著上樓。見他走進三號房間去了,邵梓玉掩在門口一看,見並沒有第二個人,就是那女人一個,坐在那裡。邵梓玉便走進他隔壁四號房間坐下,等那侍者進來,邵梓玉便問他,可認得三號房間裡的女人?侍者微笑道:「他天天到我們這裡來的,那有不認得的理?」便把楊小姐的歷史,細細地告訴了他一遍。又道:「你不要看輕他,他的生意,比一等的紅倌人,還要好些。倒是個有錢的人呢。」這一句話兒,正打在邵梓玉的心上,便向侍者說道 :「你過去招呼一聲,說他吃的不論多少錢,我都給了。」那侍者看著邵梓玉的面孔,嘻嘻地笑了兩聲,答應了出去。不多一刻,又走了進來,向邵梓五笑道:「楊小姐說,請你那邊去坐罷。」邵梓玉聽了叫他過去的一句話,就是做官的得了升官的信息一般,連忙恭恭敬敬地走了過去。楊小姐見他進來,立起身含笑相迎,兩下說了幾句套話,就彼此熟落起來。楊小姐天天到馬路上去出著風頭,原是為勾引客人起見,況且邵梓玉有心籠絡,拼命地巴結她。楊小姐看著這個人,倒也並不討厭,和他談談說說,甚是投機。吃完了飯,又同到新丹桂去,獨包了一間包廂,卻只有楊小姐和邵梓玉二人同坐。這包廂的錢,不消說是邵梓玉的了。直看到十一點鐘,楊小姐方才進城,邵梓玉也自回去。 夜裡頭睡在牀上,便想怎樣的騙他嫁我,怎樣的哄他的錢。忽然又轉一個念頭道:「不好,不好!我雖然是個差役出身,那一班新結交的朋友,卻都不曉得我的底子,現在平空的把一個半開門的私巢子娶做老婆,他們豈不都要笑我是個烏龜麼?」想了一回,又拍著胸脯道:「我原是想騙她的錢,並不是要她的人。如今的世界,銀錢為重,只要有了銀錢,不要說這個烏龜的名目,本來是個假的,就是真的烏龜,也做她一做何妨?但是既要去騙她嫁我,一定先要花些本錢,裝個有錢的人,在她身上,極肯花錢的樣子,方才騙得動她。只是自己的錢,用得差不多了,那裡來這一注本錢?」想來想去,想了多時道:「也罷。我也顧不得了,這一所祖傳的房子,約摸也值幾千塊錢,只好把它賣了,做個孤注。」想定了主意,隔了一天,便托人去賣這所房子,只說他老婆死在這個房子裡頭,嫌它有了死人,甚是不利,現在想要續弦,不願意再在這房子裡頭辦事,所以要把它賣了,自己另外再尋合意的地方。這一番假話,說得甚是相像,倒也沒有疑心他的人。果然不多時,尋著了一個主顧,把房子賣了。除掉中費一切之外,邵梓玉淨得了三千塊錢。便成日成夜的到楊小姐那裡鬼混,巴結得楊小姐十分歡喜。 看官,你想楊小姐做了這碰和檯子的生意,卻免不得要應酬客人,就是心上有些不願意的地方,也是無可如何。現在被邵梓玉拼命的拍著馬屁,又把賣房子的那幾千塊錢,水一般的都用在她身上,便覺得來往的客人裡頭,從沒有遇著邵梓玉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人物。楊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差不多楊小姐的溲盆溺桶,他都肯把他頂在頭上,放在手中。楊小姐一個年輕女子,那得不上了他的圈套?覺得天下的人,都沒有邵梓玉好。邵梓玉又是拼命的朝她求婚,楊小姐不由得就答應了。 邵梓玉心中大喜,連忙去賃了一處房子,擇個吉日,清音彩轎,鼓樂喧天,把楊小姐娶進門來,還叫了一班堂名,在家裡打唱,甚是熱鬧。邵梓玉到了此刻,心上想著大功也是告成,她既然嫁我,她的錢就是我的,不怕她不拿出來。等將來慢慢的騙盡了她的錢,再想個法子,和她翻面,把她打發出門。那時我就安安穩穩的享這一分妻財了。心上這般想著,面上不說出來。 過了月余,邵梓玉賣房子的錢,看看又要完了。他曉得楊小姐有一對珠花,珠子最好,差不多要值到二千塊錢。他便起了個念頭,想先要騙她這對珠花,便對楊小姐說道:「你那一對珠花,樣子紮得甚好,我一個表弟要娶親,要說到珠寶店去紮珠花,沒有時式的樣子,想借你這一對,做個樣子。」看官,天下婦女的性兒,最是吝嗇,聽了邵梓玉的話,把頭一扭道:「我的東西,不借出去的。你為什麼不當時回報了他?」邵梓玉道:「我已經一口答應他,說今天我自己送去。現在你忽然不肯起來,叫我怎樣說法?」楊小姐聽了,只是不肯,邵梓玉再三央告,方才勉勉強強地拿了出來,交給他道:「你拿了去,卻仍舊要和我拿回來,換掉了我的珠子,我是不答應的。」邵梓玉連聲答應,拿了出去,暗想她這般的吝嗇,卻怎樣的騙她,看起來,只好如此如此的了,便拿了出去。隔了一天,楊小姐叫他去拿,他不肯道:「昨天才拿去的,今天怎麼就要去拿,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我們同到城外去,兜兜圈子,吃頓大菜罷。」楊小姐是散誕慣的,聽得丈夫同他出城,便不言語。換了衣服,插戴好了,和邵梓玉坐著轎子,一同出城,先到大菜館裡坐著。邵梓玉托個事故,把楊小姐賣在城外,飛奔回來,用鑰匙抻開了她的箱子看時,只見不過是些衣裳,又開第二箱時,也是如此,邵梓玉暗暗詫異,想她有一個首飾匣子,平時見她總安在箱子裡頭,怎麼不見了,又開了衣櫥看時,也沒有個首飾匣子的影兒,尋了半天,沒有尋著,正在東張西望,猛然聽得外面轎子進來的聲音,邵梓玉吃了一驚,手忙腳亂的,不及收拾,早見楊小姐匆匆地走了進來,見了這個樣子,便和他大鬧起來,要扭著他去見官。那時的吳縣,正還是那位郭大老爺,邵梓玉就打了一個寒噤,不肯前去。夫妻兩個,吵鬧了一場,後來楊小姐也看出了邵梓玉的來歷,曉得他只要有錢,別的都可將就,便和他說道:「你要錢不難,你只要聽著我怎生擺佈,不要來管我的事兒,你要用錢,只顧來問我要就是了。」 自此,楊小姐雖然嫁了邵梓玉,仍舊還擺著碰和檯子,招接那一班舊日的客人,邵梓玉竟居然做了個開眼烏龜,揚揚得意的沒有一點慚愧的意思。看官你想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能養活一個老婆已經是詫異的了,這邵梓玉非但養不起老婆反靠著老婆的身體掙錢養他自己,還不曉得一點羞慚,真是個臉厚三尺,胸無一丁的涼血動物,和那江念祖把自己的姨太大認做女兒,嫁給安弼士做了外室,這些忘廉喪恥的事情大同小異,都也差不多。所以在下借著他做個無恥奴的收束,如今的世界那裡還有什麼品行!那裡還有什麼廉恥!在下做書的把他們演說出來,雖然可笑,覺得又甚可憐,但是天下之大無恥的人,就如恒河沙數一般,在下這區區四十回書那裡說他得荊不過就著在心目中間的一班人物,把他提演出來,或者將來隔了幾年,在下的閱歷深了些兒,再有引起卑鄙齷齪的人物印在做書的在下腦筋裡頭,便再出一部無恥奴後集,做個禹鼎燭奸,溫犀燃怪,也未可知。正是:一掬牢騷之淚,事情荒唐;十年閱歷之談,風波險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