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林良棟被他們按在地下,拳腳交施,打得個不亦樂乎,方才把他放了。推出門去,又罵道:「看你這個樣子,就不是個東西。下回再敢這般冒失,那可不要見怪,沒有今天這樣的便宜了。」林良棟被他們打得昏頭搭腦的,也不曉得他們說些什麼,抱頭鼠竄的,勉強扒上原來的馬,慢慢地踱回電報局來。 德國兵官正在廳上坐著,忽見林良棟一蹺一拐地走了進來,衣裳破碎,神色倉皇,那面上更加好看,就如開了個果子鋪的一般,紅的青的黃的紫的,橫七豎八的,一齊堆在面上。德國兵官見了這般形狀,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連忙問他:「你到那裡去,弄得這個樣兒回來?可見吃了人家的虧麼?」林良棟見於德國兵官,就造出一番說話,哭訴一回,說:「城門口一家開雜貨店的,父子兩人,都是拳匪的頭目。見我騎著馬過去,馬上的鞍子,是個洋式的皮鞍,他就硬說我是外國人的奸細,又說我是通洋的二毛子。不由分說,把我掀了下來,幾乎打今半死。幸虧旁人勸解,方才放我回來。」一面訴說,一面又哭起來。德國兵官聽了拳匪頭目的幾個字兒,早已怒氣衝天,眼珠出火,也不追問他別的話兒,立刻派了十個馬兵,跟著林良棟,飛一般直到城門口來。林良棟一眼看見王三錫父子兩個,還立在門口,指天畫地的和眾人講話。林良棟一馬跑到面前,對著洋兵說了幾句,早上來了幾個馬兵,如狼似虎的,把王三錫父子二人扭住,鷹拿燕雀的一般,拖在馬上,撥轉馬頭,風馳電掣的去了。剩下一班眾人,和王三錫的女兒、媳婦見於,只嚇得渾身亂抖,面白唇青。王三錫的女兒、媳婦,見父親、丈夫給外國人平空捉去,又是方才放走的那個人,走在前邊,和他們引路,曉得事情不好,又想不出什麼主意,只是不住地啼哭。 好容易才央了一個人,請他出去打聽。原來他們也曉得電報局裡頭,屯著一隊洋兵。那打聽的人,不到別處,一直到電報局來。這且按下,只說林良棟拿了王三錫父子回來,十分得意,連忙帶著他們回來,見了德國兵官。德國兵官厲聲詰問,王三錫父子兩個,被他們拿來的時候,早已嚇得昏了,又不懂那兵官的說話,跪在地下,只是索索地亂抖,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林良棟吃了他們一場大虧,把他們恨入骨髓,便隨口對德國兵官說道:「這兩個人,實實在在都是拳匪的頭目,別的都不要說,只他們家裡,還立著神壇,更有許多軍器,你想不是拳匪是什麼?」德國兵官聽了,果然信了林良棟的話兒,滿心大怒,便不由分說,把王三錫父子兩個,綁著兩手,推出門來。那兵官從衣袋裡掏出手槍,對準了他們兩個,撥動機關,硼硼的兩響,王三錫和他兒子,連個阿呀都沒有喊得出來,就直僵僵的倒在地下,動也不動一動。那德國兵官仍舊把手槍納入衣袋,走進門來,對那手下的一班兵士說道:「今天在這裡殺了兩個拳匪的頭目,總算給我們欽差報了冤仇。」一班軍人聽了,轟然答應一聲,一個個一齊拍手,都叫「大德國皇帝萬歲!大德國陸軍萬歲!」林良棟在旁看了,覺得心上快暢非常。暗想他們兩個人一齊死了,那個女人不怕他飛上天去,慢慢的還是在我的手中。不說林良棟這般暗想,且說那打聽消息的人,遠遠地聽見槍聲,心上就是蔔的一跳。漸漸地走到門口,見門外躺著兩個死人,這一嚇非同小可。看那死人身上的衣服,卻就是王三錫父子兩個的樣兒,想來一定是他們兩個了,連忙回過身去,撒開兩腿,拚命地跑。跑著還不住地回顧,恐怕被洋兵追來拿去,要照樣的用洋槍打他。一口氣跑了回來,直跑得他張開了一張大口,氣喘如牛,汗流不止。還沒有到雜貨店門口,就看見王三錫的女兒和媳婦兩個,噙著一把眼淚,呆呆地在那裡望他,就直著喉嚨喊道:「不好了!他們兩個人,都被洋槍打死了。」王三錫的女兒、媳婦聽了,真是平地風波,青天霹靂,阿呀了一聲,兩個都跌倒在地,急血攻心,暈了過去。一班鄰舍見了,甚是替她們傷心,便連忙去煎了些姜湯出來,分頭灌救,把兩個人救了轉來。由不得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放聲大哭。這一場大哭,真個哭得個天地為愁,風雲失色,石人下淚,猿鶴傷心。一班人聽著,雖然也替他難過,只得倒來勸慰她們,勉強把她們勸了進去。誰知姑嫂兩個進去多時,一些聲息也沒有,靜悄悄的,好似睡著了一般。眾人見了,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同幾個人,闖到裡頭看時,只見姑嫂兩個,一左一右,高高的吊在梁上。正是:珠沉玉碎,雙懸蘇季之梁;月缺花殘,兩縊莫敖之穀。可憐好好的一家人家,輕輕的四條性命,都送在林良棟的手中。你道這個喪心病狂的刁奴,無恥害民的奸細,可該殺不該殺?當下眾人看了,嗟歎一回。然而事已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買了幾口棺木,先把姑嫂兩個成殮起來。又派了兩個人,到了晚上到電報局門外去,把王三錫父子的屍首,背了回來,一同成殮,這且不提。 只說林良棟這件事兒,漸漸的電報局裡都曉得了。趙壽萱和一班報生,人人切齒,個個酸心,但是都怕著外國人,不敢將他怎樣。見於他的面,倒反還要奉承他一回。林良棟起先的意思,原想要跟著這個德國兵官到外國去,所以拚命的作惡,在外面無所不為。那德國兵官起先也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他,後來接到了聯軍統帥華德西的一封電報,有了撤兵的日期,那兵官不過是一個陸軍千總,沒有什麼權力,軍營裡頭不能無緣無故地帶著一個中國人同走,便把這個情形,對林良棟說了。林良棟大大地吃了一驚,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暗想:我在這裡做的這些事情,往往都和眾人反對。原是靠著他們的勢力,打算將來和他同轉北京。不想他現在忽然反悔,把我留在此間,萬一那些受害的人,要來報起仇來,這便如何是好?想著不覺害怕起來。忽又轉念一想道:我現在好在手內有的是錢,等他走了之後,我想個法兒,告假回去,從此不當這個電報局的事兒,也就是了。想到此處,便又放心了些。但是那德國兵官,差不多將要走了,不得不翻過臉來,把那趙壽萱敷衍一番。想著,便走到趙壽萱住的柴房裡來,登時改變了一付面孔,總辦長總辦短拍了他一回馬屁。趙壽萱見他和前兩天好似換了一個人的一般,心上甚是詫異,後來聽他說到德國兵官接了統帥的電告,就要撤兵回去。趙壽萱聽了,方才恍然大悟,但又不敢說他,只得和他敷衍一回,林良棟方才去了。到了次日,趙壽萱暗中看他們的動靜,果然一個個都在那裡整備行裝,好像就要拔隊起行的樣子,連那門口看守的兩個馬兵,也去收拾行李去了,不像往常一般,出入的人,都要搜檢,卻松放了好些。 趙壽萱心中暗喜,便悄悄地寫了一個稟貼,把林良棟的劣跡,從頭至尾,一一地細說一番,又說他強姦婦女,害了王三錫一家四口的性命,要請宣蘭生想個法兒,照例重重的辦他。寫好了,大著膽子,叫個廚子,候著出去買辦食物的空兒,把稟貼放在褲腰裡頭,慢慢地溜了出去。也沒有人來盤詰他,那廚子出了大門,一溜煙溜到縣署,見了那位知縣大老爺,把稟貼交付,請他加封代寄,便又一溜煙溜了回來。幸虧那一班洋兵沒有留心,也沒有什麼人曉得。又隔了一天,洋兵果然拔隊起行。 那德國兵官臨走的時候,把趙壽萱叫了出來,對著趙壽萱把手指指林良棟,又指指那自己的心,說了幾句話兒。又拔出刀來,在趙壽萱面前一晃,嚇得趙壽萱連連倒退,腳步踉蹌。林良棟連忙上前扶住道:「總辦不必害怕,這是他在這裡和你說話,把我這個人交給總辦,說請總辦好好的招呼。如不然,他就要和總辦說話。這原是他過慮的意思,其實總辦向來待我們是極好的。」林良棟說著,又向德國兵官說了一回,那兵官方才點點頭兒,率眾去了。 洋兵去了之後,趙壽萱非但在林良棟面前沒有什麼話兒,倒反還謝他保護全域的功勞,說:「要不是你懂得他們的說話,現在這個局裡頭,不知要被他糟蹋到怎樣一個分兒,真真是不堪設想的了。」林良棟見趙壽萱這般說話,便把心放下了幾分,但終久撫心自問,做的事情,沒一件是可以對得過人的,便也不由的天良發現起來,覺得心上總有些忐忐忑忑的,想要告假回去,又怕趙壽萱不肯放他,正在進退不得之際,忽然的天從人願,上海總局裡發了一個電報過來,把林良棟升了電報滬局的領班,叫他立刻前往。林良棟見了這個電報,大喜過望。原來這電報滬局,是電報局裡頭有名最好的地方,別人拚命的謀幹也謀幹不到,更兼獲鹿是一個小小的子局,平空的把他升了上海的領班,況且他是個蘇州人,正在那裡想告假回去,恐怕總辦不肯放他,恰恰的來了這個電報。林良棟歡喜非常,便進去和趙壽萱說了,趙壽萱也沒有什麼話說。林良棟立刻收拾好行李,辭了趙壽萱,搭了正定的火車,到了塘沽,換坐輪船,不一日到了上海。先到電報學堂去了一趟,又到滬局去見了總辦。果然滬局領班出缺,就把他補了領班。林良棟十分得意。 不想到了上海不到十天,忽然的總辦把他叫到簽押房內,滿面笑容地朝他拱手道:「恭喜恭喜!」林良棟摸不著頭腦,呆了一呆,那總辦對他說道:「兄弟昨日在督辦那裡,提起你的大名,督辦就說要你去見見,恐怕有借重的事情。這不是一樁喜事麼?」林良棟聽了更加高興,暗想今年想是我交了好運,料想督辦這回傳見,一定有些好處。心上想著,口內免不得謙遜幾句,便退了出來,去辦那自家的公事。辦了一回,覺得有些疲倦,便立起身來,只見一個差官打扮的人,走進屋內,手中拿著一張名片,問著林良棟道:「有一位姓林的林老爺,可在這裡?」林良棟道:「只我便是姓林,你問他做甚?」那差官聽了,便朝他請了一個安道:「我們大人要請林老爺去見見,說有商議的事情。」說著便把一張名片呈上。林良棟接過來一看,只見寫著「宣成衷」三個大字,曉得就是電報督辦宣蘭生,不覺又驚又喜,心上突突地跳了幾跳,便對那差官說道:「勞你的駕,請先回去請安,我立刻上來稟見。」那差官答應了一聲,便先走了。這裡林良棟便換了衣服,帶了手本,又特特地雇了一部馬車,修容飾貌的預備著稟見這位欽差大臣宣蘭生。到了門口,把手本遞給號房,說明來意,號房給他回了進去。不多時,便出來叫請,把林良棟引到客廳裡頭,坐著等候。約有一刻多鐘的時候,宣蘭生慢慢地踱了出來。林良棟連忙搶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宣蘭生卻甚是客氣,滿面春風,急急的將他扶住,叫他坐下。林良棟又請了一個安,方才斜著身子,挺著胸脯,輕輕地坐下。宣蘭生開口便說道:「前幾天接著趙壽萱的稟貼,說你德文甚好,並且德國馬兵佔據電報局的時候,幸虧你懂得他們的說話,在內周旋。昨天滬局委員,又提起你的名字。恰好現在蘇州撫台沙中丞,要在衙門裡頭設一個報房,幾次寫了信來,問我要幾個報生,並要一個熟諳樣務的人,帶著報生同去。我看你精明幹練,這件事兒,一定遊刃有餘,況且撫台那裡不比別的地方,將來總還有些好處。我想就把你派到蘇州去,不知你自己的心上怎麼樣?」正是:香羅三尺,傷心燕子之樓;遺恨千年,腸斷摧花之雨。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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