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余季瑞在醬園街買了一所洋房,江念祖和他經手,但是成事的那一天,江念祖托故不來,寫了一張條子,叫他們不必等他,只顧先行交易。當下余季瑞交了價銀,兩邊簽字,江念祖卻一連幾日,絕足不來。余季瑞想著江念祖是個原中,他沒有到場簽字,這件事兒畢竟有些不安,便親自坐了馬車,把那賣契帶在身邊,來尋江念祖,要想當面叫他簽字。到了信厚洋行把找江念祖的話對人說了,就有個出店把他領到樓上一間房裡坐下,說你們在這裡等等,江買辦正在和外國人說話,等一回兒就來。余季瑞便坐著老等,那知坐了半天,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直等得十分焦燥,方才見江念祖匆匆的走了進來,滿面春風的和余季瑞說了幾句套話,問他有什麼事情。余季瑞就把來意和他說了,便從懷內把那一張賣契取了出來,請江念祖過目,又取出一卷鈔票,也不知多少,一齊放在桌上,大約算是個中費的意思。江念祖還假意推遜道:「這個季翁何必這般客氣,兄弟和季翁既是同鄉,又是至好,這一點兒小事,理當效勞,難道還要受什麼中費麼?」說著便取過那一卷鈔票,要送還余季瑞,余季瑞如何肯收,兩下推讓了一回,江念祖方才收了。取過賣契,看了一遍,向余季瑞道:「這所房子並不是兄弟自家經手,卻是我們敝東的來頭,兄弟不過出個名兒罷了。現在既要兄弟簽字,卻要把這張賣契拿進去給敝東看一看,兄弟方能簽字,不知季翁可放心不放?」余季瑞聽了,覺得也沒有不放心的地方,況且那地皮的道契,都在自己身邊,也不怕什麼變卦,便一口答應。江念祖見余季瑞並不作難,心中大喜,暗想真是你合當倒運,今天好好的尋上門來,你平日之間,一毛不拔,今天撞在我姓江的手內,叫你大大的吃個暗虧。一面想著主意,一面拿著賣契進去了,這一去足足去了有兩點鐘的時候,好似斷線風箏一般,余季瑞坐在外面等著,見他一去不來,等得他抓耳撓腮,十分著急,好容易才見江念祖慢慢的踱了進來,一步懶一步的樣子,那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絕不是剛才那一付親熱的樣兒。余季瑞看了有些疑惑,便向他拱拱手道:「這件事兒費心得很,兄弟還有些小事,要到別處去看一個人。」說著便立起身來,似乎是問他要還那方才的賣契的意思。江念祖見了,不理不睬的,一付冷冷的樣兒,從袖內把賣契取出來,向余季瑞面前一放,口中說道:「這件事兒真是奇怪,我也不懂你們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情,只好你自己去看看罷。」余季瑞聽得他說話稀奇,便把那張賣契展開,先向江念祖名字下邊一看,說也奇怪,只見空空洞洞的,仍舊沒有簽什麼字。不覺十分詫異,正要問時,忽然翻過紙來,見那名下兩個字的上頭,端端正正的簽了一排洋字。原來余季瑞惟恐別人說他有錢,又怕有人朝他借貸,賣契上不肯自己出名,只寫了個禿頭名下,好叫人捉摸不定的意思,卻想不到就是這個上頭,吃了大苦。當下余季瑞見名下上頭,簽了一排洋字,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他雖然不識西文,想著這簽的字兒,一定是外國人的名字,現在的世界正是外國人的時代,憑你一等有權有勢的中國人,也不用想和他爭論。余季瑞越想越急,直氣得張口結舌的話都說不上來,吞吞吐吐地對著江念祖說道:「這是那裡說起,把這個地方,簽了一排洋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江念祖慢慢地說道「我們敝東說,這所房子本來是他的產業,不知怎的你又去私下買了,他還要到領事那裡去告狀,迫你的道契出來呢?好在我沒有和你們經手,也不曉得你們怎樣的交涉,只好聽憑你們去如何爭論的了。」余季瑞聽得江念祖的口風不對,連忙對他說道:「這件事兒,都是你江穎翁一人經手,怎麼如今出了這般岔子?你又推辭不管起來!」江念祖冷笑道:「雖然以前是我在裡頭經手,但是成事的時候,我卻沒有到場,契上雖有我的名字,我又沒有簽字,那裡就好作準。」余季瑞聽得江念祖全然不認,曉得事情不好,一時也無可如何,只得立起身來,取了那張契紙,往外要走,卻被江念祖一手攔住道:「你拿了這張賣紙,卻不能就走,並不是我做兄弟的反面無情,實在是我們敝東的吩咐,叫你把這張賣契留下,方才放你出門,你不信我同你進去,當著敝東的面,說個明白。」余季瑞聽了,又驚又氣,不免向江念祖發話道:「我和你都是同鄉,凡事不指望你照應些兒,倒反幫著別人,和我作對,我和你又沒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這個樣兒?」江念祖聽了,就立起來,向余季瑞深深的打了一拱道:「這件事兒,兄弟心上雖想幫忙,但實在是有心無力,外國人的脾氣,你季翁是曉得的,他說得出來,做得出來,兄弟現在又吃著他的飯兒,實在是沒有什麼法兒好想,總請你季翁原諒些兒。」余季瑞聽了江念祖這般說法,雖然明曉得他都是一片虛情,卻又不好將他怎樣,想了一回,要把文契留在這邊,又實在的舍他不得,要帶了賣契回去,料想江念祖一定不肯放他出門,想來想去,只得依著他把賣契留下,自己賭氣走了出來。江念祖殷殷懃勤的送到門邊,還對他說道:「我看你季翁還是回去,想個什麼法兒,或者請個什麼人來,和敝東說法,兄弟只要有可以效勞的地方,沒有不盡力的。」余季瑞聽他說得這般好聽,冷笑了一聲,也不回答,竟自走了。 只說余季瑞上了馬車,回到家中,直氣得一夜沒有睡著,心上千思萬想的,總要想個法兒,把這張賣契收回了,方才妥當。想了半晌,想不出一個法兒,只得出去找幾個老于上海的朋友,和他商議這件事兒,有的說請了律師,和他打官司的;有的說花些銀子,把賣契贖回來的。七張八嘴,議論紛紛,余季瑞各處趕了一天,還是沒有商量出什麼主意,只得回來,坐在書房裡頭,心上細細的通盤打算,暗想請個律師和他打官司,雖然也是一個主意,但是官司的勝敗,還未可知,這一筆律師的費用,就很不輕,或者官司爭了回來,也還能罷了,萬一官司依舊輸了,豈不是更加折本,若要花些銀子,去把那賣契贖回,那外國人的性情,是越扶越醉的,見我這般遷就,只道我做賊心虛,那裡就肯答應,想來想去,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何不去求他想個法兒,或者外國人肯聽他的說話,也未可知。想著,便覺得略略放心,準備著明天去求他設法。看官,你道那想著的究竟是個什麼人兒?原來就是那欽差鐵路大臣宣蘭生。在下做書的做到此處,且把余季瑞這一邊權時按下,待在下把宣蘭生這幾年裡頭的歷史,略略的說些出來。 只說宣蘭生既奉朝命,管理鐵路全權,便在上海設了一個鐵路總公司,他自己便住在上海,就把鐵路總公司,當作鐵路大臣的行轅。恰恰的就是庚子那一年,拳匪跳樑的時候,朝廷誤信了軍機處王大臣的說話,把一班拳匪,都當作良民,更有那一班迷信神權的軍機,家裡設著義和壇,香花燈燭的供奉那些拳匪,真當他們有避槍禁炮的法兒,將來外國人來的時候,只要拳匪出去打仗,所以把一班拳匪,縱容得無法無天,甚至無論什麼人,只要拳匪指著他,說他是個通洋的二毛子,就立時立刻的把這個人拿問,或交刑部收監,京城裡頭被拳匪鬧得一塌糊塗,那裡還有天日。更可笑者,有幾個極頑固的軍機,信了拳匪的說話,竟自發了一道矯詔下來,通飭各省督撫,叫他們痛剿外人,並要把一班外國人所有在各處的現銀財產,一概抄充軍餉。這道電諭發出京去,也有幾個督撫,竟是遵照辦理的,也有曉得大勢不好,不肯遵照,倒反極力的保護著外國人的。只說那時的兩江總督,正是阮肇元阮宮保,本來是個辦理外交的能手,督撫裡頭的資例,也要推著這位阮宮保的資格最深,他接了這個電報,便吃了一驚,暗想這個事情,動也動不得,若是胡裡胡塗的就是這麼一辦,外國人報起仇來,長江一帶這幾個省份,不用打算保全,總要想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那時莊華甫莊制軍,正在湖廣總督任上,阮宮保就打了一個電報,和他商議。莊制軍當時就複了個極長的長電,力勸他不要冒失,務要想個善處的法兒。阮宮保看了,正合他的意思,但是苦於江南省內,沒有什麼通達洋務的人,好和他商議商議,想來想去,想著了鐵路大臣宣蘭生,便也發一個電報,把他請到南京,會同商議。原來宣蘭生近兩年來名氣甚好,外國人很肯聽他的說話,每每的中國要借起國債來,成幾千萬的銀子,只要宣蘭生做個中人,點一點頭,就肯出借。大凡外國人的意見,是最勢利不過的,比起中國人來還要厲害些兒。他看得起宣蘭生的緣故,是為他是個有名擴充財產的專家,江蘇省裡數一數二的富戶,看著他有錢的分上,所以竟肯聽他幾句話兒。 這是他們外國人父母造就天地生成的一種黃金性質,出於他自己的本心,並不是佩服宣蘭生的人品才華,也不是喜歡宣蘭生的外交手段,只是歆慕他的金銀主義,牢不可破罷了。閒話休提,只說宣蘭生接到了兩江制台的電報,也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連忙略略收拾了些行李,當夜就上了江輪船。開到南京,制台已派了幾個差官,放了一部馬車,在下關江口等候。宣蘭生便坐了制台的馬車,直到督署,就在制台衙門裡頭住下。當下宣蘭生見了制台。阮宮保和他說了幾句套話,便把他請到一間密室裡頭,把京城裡頭髮來的電報給他看了。宣蘭生也不覺驚得呆子一回。 阮宮保又把兩湖制台的來電,給他看了。宣蘭生也勸阮宮保從長計較,想個保全沿江各省的法兒,切不可一時暴動,後悔無及。阮宮保聽了宣蘭生的說話,正和自己的意見相同,便和他密密地商議了幾天。這幾天裡頭,他們商議的什麼話兒,在下做書的卻沒有在旁聽見,就是幾個貼身的家人差弁,也都把他們回避得遠遠的,不叫他們與聞。恐怕他們聽見丁什麼話兒,不知好歹,一個不留心說了出去,誤了事情。所以這幾天商議的事情,竟沒有一個人曉得。又發幾個電報,到兩湖去請問莊制軍。這一天阮宮保接了莊制軍的一封回電,便定了主意,叫個差官,拿了個名帖,去請英國領事康納斯,德國領事特金生,到制台衙門吃飯。原來這兩個領事,向來和制台最是要好,所以阮宮保今天特地請他二人。不多時果然先後到了。 制台讓進花廳,宣蘭生也和他們兩個相見過了。阮制軍雖然面子上在那裡敷衍著他們兩個,卻做出一腔心事的樣兒。康納斯和特金生見了,甚是疑惑,又不好問他。及至擺出飯來,阮制軍還是這般屆屆不樂的樣子,一直到吃完了飯,阮制軍對著兩個領事,長歎一聲,眼上好像要滾下淚來。正是:南天無恙,春深節度之堂;宮闕依然,血染燕山之草,不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