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靜波本來是個不安本分的和尚,見於金少夫人這樣的風流冶蕩,哪有不垂涎的道理,一邊又是有心鉤引著他,自然的烈火乾柴,一拍就合。到了上手之後,卻暗地通知了江念祖,叫他預備捉姦。第二天進得寺去,卻故意把個小丫頭,打發開去,叫她出來送信。江念祖卻帶著一班假充的家人,打開了門,一哄而進,把靜波捆了起來,自己充作那金少夫人的兄弟,把靜波一頓吆呼。靜波到了此時,雖然明曉得是江念祖的圈套,但是被他當場捆了起來,人髒現獲,哪裡分辯得清,果然大大的被他們敲了一下竹杠。江念祖除了分給眾人,開銷一切之外,居然還多了五千多塊錢,十分得意,還老著面皮逢人便說,誇獎自己的開錢手段真個是人間第一、世界無雙。也有些品行好些的人,聽了他的話兒,不痛不癢的俏皮他幾句,說你雖然敲了他一大筆錢,卻頂了一個烏龜的名目,還把一個私窩子女人認作自家的妹子,這樣的屈身唇行齬齪卑污也不過得了幾千塊錢,卻賣了自家名氣,據我看來很是有些不值。江念祖聽了也不曉得是罵他的話兒,還說如今世上的事情金銀為重,只要有了金銀就隨便叫我怎樣我也沒有什麼不肯,不要說這些身外的浮名,你想如今世上的東西還有好過銀子的麼!大家聽了他這些說話,都曉得他自有生以來,從沒有曉得過廉恥兩個字兒是個什麼東西,只得付之一笑罷了。 這且按下不提,且再說起一個目不識丁的舉人來。當此長夏無聊,在下也想不出什麼解悶的法兒,樂得將這些故事,一一的演說出來,好給眾位看官們大家聽聽。閒話休提,只說這個人既然目不識丁,怎麼又是個舉人?既然他會中舉人,料想無論怎麼的不通,總不至於到目不識丁的這步田地。這是怎麼的一回事呢?看官們耐心聽著,待在下一一的道來。只說杭州省城內,有個姓伍的叫做伍作霖,是浙江一省有名的一個大訟師。提起伍作霖的名字來,沒有一個不曉得的。這伍作霖從小時候也讀過幾年書,西瓜大的字兒差不多也識上兩擔,卻是天生的性情狡猾,思慮精深。但凡有人打官司,只要經伍作霖出過主意的這官司沒有不贏,憑你這件事情,二十四分的理屈情虧,他也有本事和你裝點得二十四分的理直氣壯。慢慢的傳揚開去,出了名氣,凡是想打贏官司的,都來請教著他,漸漸的門庭如市,生意茂盛起來。凡來請教他的,他卻又不會做什麼呈詞,寫什麼稟帖,只叫人帶子一個代書,坐在他的旁邊,他嘴裡一面說著,代書一面寫著,說也奇怪,他一個目不識丁的人,說出來的話兒,沒有一句不是斬釘截鐵,就是那一班刑部裡頭的書手,也沒有他這般熟悉,竟是天付他的一付訟師的資格。不多幾年,便被他積蓄了兩三萬銀子,都是做訟師的盈餘。 那些通同作弊,以曲作直的案情,在下一會兒的功夫,哪裡說它得荊這伍作霖的脾氣,又十分不好,一句話說得不對,登時就要和人翻臉,就是別人無心得罪了他,他也一定要摳心挖肚的,想個法兒報復了才肯罷休。 有一天他因為有個親戚,在富陽做生意,他趁了船去看他。 到了船上,只見通共一間中艙,倒擠了八九個人,還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裡頭。伍作霖看了,心上雖然不高興,也無可如何,只得打開了鋪蓋,和他們坐在一起。緊靠著伍作霖的左手,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鄉里人,穿著一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一付敦敦篤篤的樣兒。見伍作霖人物軒昂,衣裝齊整,便隨口和伍作霖搭腔,問他尊姓。伍作霖和他說了,那人便道:「原來你先生尊姓是伍,有一位做訟師的伍作霖,和你先生可是一家麼?」伍作霖此時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只對他說道:「這個人雖然和我向來認識,卻是同姓不宗,你為什麼要問他?」那人道:「我也沒有什麼事情,但是我們舍親,為著打官司,吃過他的苦兒,所以問他一聲,你先生既然和他認得,可長長的來往麼?」伍作霖有心要探他的口風,便隨口說道:「我和他雖是認得,卻還是個新交,我為他的品行不好,所以不肯和他親近。」那人聽了,便拍手說道:「伍先生你的說話不差,伍作霖這個人,是個有名的歪坯子,結交了他,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坐在對面的一個少年約有二十餘歲的樣兒,也是個生意人的樣子,聽了他們的說話,軒眉攘腕的大聲說道:「你們說起伍作霖來這個人,真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我若遇見了他,一定要尋他的事兒,好好的打他一頓,和那班受害的人出出氣兒。」伍作霖聽了,直氣得目瞪口呆,暗想:他們好像約齊了,有心罵我的一般,又不好發作,只得放在心上,悶了一回,方開口向那少年冷笑道:「聽你老兄的說話,果然來得直捷痛快,足見是個真有血氣的人,但是你背著那姓伍的,雖是這般說法,只怕你見了他的面兒,就不敢了。那姓伍的也是個有名刀筆,難道你就是這樣輕輕易易的,就好打他一頓麼?」那少年聽了,不覺十分氣忿起來,高聲喝道:「你不要幫著那伍作霖,長他人的志氣,這個狗雞巴造的東西,他不遇見我,還是他的運氣,他若被我一時撞著,管教和他鬧一個不得開交,那時你們看著就是了。」伍作霖眼睜睜的,聽那少年破口罵他,氣得呆呆的,兩眼真瞪著他,面上又不好露出,只得由他去罵,只冷冷地說道:「你不過這般說法罷了,你要和別人出氣,與我什麼相干,我們都是旁人,何必鬧這些無益的口舌。」那少年聽了,還待開口,卻被同船的人勸住,彼此無言。這富陽地方,離省城只有一百多裡,航船走了一夜,早已到了。那時不過早上七點鐘的樣兒,伍作霖和一班趁船的搭客,都睡在艙裡,還未起來。船戶走進艙來,喚醒了眾人,要催他們上岸,一班人朦朦朧朧的扒起身來,七手八腳的都在那裡打迭行李。只見伍作霖冒冒失失的,走過來把那對面少年的一條薄棉被拉過自己這邊,不由分說,便要打入鋪蓋裡去。那少年見了,連忙一把拉住道:「這是我的被頭,怎麼你要拿去,敢是個騙子麼?」伍作霖見了,兩手緊緊的抱住被頭,死也不放,只說這條棉被是我的。眾人聽了,大家回轉頭來一看,只見伍作霖正在那裡和那個少年把一被頭在那裡你爭我奪的搶個不了,慌忙問他們為了什麼事情,這般搶奪了? 那少年指手劃腳地訴說,伍作霖怎樣的不由分說,搶了他的被頭,還硬說是他的。眾人聽了看看那條被頭,實在不是伍作霖的東西,但看他衣冠楚楚的樣兒,又不像是搶一條老布被兒的人物,也不敢十分去得罪他,只得上前勸道:「這位伍先生也不是搶你被頭的人,想是他和你玩笑的,你何必這般著急?」 那少年聽了,還沒有開口,伍作霖早冷笑道:「我曉得今天這件事兒,憑著口舌是說不清的,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我當不起這個強搶對象的聲名,我也沒有什麼話說,我們兩人同到富陽縣去,聽憑縣大老爺怎生的發落就是了。你們諸位都要請去,做個證人。」眾人聽了要他們同到縣裡去做證人,一班都是生意人兒,十分膽小,聽說要他到官便慌了,一口同聲地說道:「你們的事情,都與我們無涉,我們都是有事在身的人,哪有工夫陪你們到官聽審,你們要去見官,只管你們同去,不要把我們也拉拉扯扯的一齊拉下水去,我們不管你的事情。」 說著,便一個個背著行李,溜上岸去,船上只剩了伍作霖和那少年兩人。那少年自恃理直氣壯,哪裡怕他,兩人彼此扭著,直扭到富陽縣來,走到堂上,便大聲「叫冤」。早被值日差役過來帶住,在班房內等了一會,縣大老爺方才坐堂,把伍作霖和那少年一起帶上堂去,先拍著驚堂喝道:「你們有什麼冤枉,敢到本縣這裡喊冤?」那少年跪上一步,先氣急敗壞地訴道:「小的叫倪少雲,杭州人氏,昨天在富陽船上,遇著了這個姓伍的,和他並不認得,不料他今天早上突然把小的被頭,搶了過去,不肯交還,硬說是他的東西,還把小的一直扭到這裡,只求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秉公伸斷。」那富陽縣大老爺聽了,便又問伍作霖,伍作霖也訴說了一遍:說自己在杭州趁船,到富陽探親,不想今天船到碼頭,正在收拾行李想要上岸的時候,無緣無故的,他走到小的面前把小的一條棉被搶了就走,小的和他分辯,他反說小的訛他,大老爺的明見,小的和他認也不認得的,怎麼就會搶他的東西,他明是欺侮小的軟弱,心懷不良罷了,現在只求大老爺問他,是他的被頭,可有什麼憑據? 縣大老爺聽了倒也不差,便問倪少雲道:』「據你說來,這條棉被實是你的,是姓伍的有心訛你的東西。」倪少雲磕頭稱是。 縣大老爺道:「你們兩下各執一辭,本縣也無從分晰,你只說是你的被頭,可有什麼憑據?」倪少雲聽得要問他的憑據,倒呆了一呆。你想出門的人,帶的鋪蓋行李,哪有什麼憑據!那倪少雲又不是個仙人,哪曉得在路上有這些疙瘩,預先的作些憑據出來。當下呆了一回,方才回道:「這條被頭,委實是小的家裡頭帶出來的,小的做這條被頭用了幾丈洋布,幾尺被面,幾斤棉花,大老爺不信,只要拆開驗看就是了,卻沒有什麼憑據。」縣大老爺聽了,還沒有開口,伍作霖早搶著說道:「大老爺的明見,這些說話,算不得憑據,就是望空揣度,這幾句話兒也說得出來。小的卻有一個實在的憑據,在這棉被上邊。不瞞大老爺說,小的出門的時候,小的老婆怕小的出門不太平,找了四個太平錢兒定在被頭的四角裡頭,是叫小的出門太平的意思。他說是他的被兒,料想沒有這個憑據,只消當堂拆著,就明白了。」此時那倪少雲跪在旁邊,聽了伍作霖的一陣搗鬼,心上十分好笑,暗想這個人真是鬼摸了頭,說出這些瞎話,便放心大膽的摔口說道:「只求大老爺立刻拆開,見了明白,若是裡頭有了什麼太平錢兒,便算是小的有心圖賴。」縣大老爺當時聽了他們兩個的說話,果然立時立刻的叫了兩個差人下去,把四邊被角,當堂拆開,給他們兩人觀看。哪知不拆開來猶可,這一拆開來時,只把一個倪少雲驚得兩眼睜睜,做聲不得。你道為著什麼事情,原來那條棉被的四邊角上,果然端端正正的釘著一個太平錢兒。縣大老爺看了,正和伍作霖口供相同,明明是伍作霖的東西,倪少雲有心圖賴,便把被頭斷給了伍作霖,又把倪少雲叫上去,呼喝他幾句道:「看你年紀輕輕的人,為什麼要圖搶人家的對象?本該要把你枷號通衢,儆戒儆戒你的下次,姑念你初次為非,從寬免責,下去好生改過。」 說著,便哼的一聲,滿堂的皂隸,便齊喊一聲堂威,叫他下去。 倪少雲滿心委屈,不敢置辯,只得垂頭喪氣的走下堂去。伍作霖叩頭謝了縣大老爺的恩典,抱著一條被兒,也走下來。正是:狹路相逢,忽作灌夫之罵;睚眥報怨,冤遭郅令之刑。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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