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呂仰正回到家中,剛剛走進內室,就聽見鐘魚梵唄之聲,心上早有些兒著急,恐怕家裡頭的人口,出了什麼事兒,急忙三腳兩步的,趕進去看個仔細。誰知內堂竟用四張桌子,合拼起來,擺了一個經壇,他的母妻妹子,都跪在壇下,至至誠誠的向上磕頭。壇上卻坐著個眉濃似漆、面大於盤的一個四十多歲年紀的婦人,身上打扮得奇形怪狀的,高高的據坐壇上,盤膝閉眼,合掌垂眉,做出種種的醜態,口中還咕咕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旁邊立著幾個一樣裝束不僧不俗的女人,手裡都擎著小木魚、磬擊子這些傢伙。呂仰正素來最恨那一班燒香吃素、迷信佛教的人,偏偏的他太夫人吃著一口長齋,所來往的,都是那些尼姑佛婆。呂仰正禁止不得,只恨得他咬牙切齒的,時常口中說著氣話,說將來一朝得志,定要殺盡這班東西。他太夫人為他不信神佛,也和他吵鬧過幾場,無奈呂仰正立定主意,殺了他的頭都使得,要他崇信神佛,卻是死也不來,他大夫人也無可如何,只得由他。現在呂仰正回到家中,就看見於這般現狀,本來那十分怒氣,已經霍霍的湧上心頭,更兼又見他母妻妹子,都伏在地下,朝著那壇上的女人叩頭,那女人竟是高高據坐,拿腔做勢的,腰也不呵一呵。直把個呂仰正氣得三屍暴跳,七孔生煙,惡向膽生,怒從心起,一時間火星直爆,怒氣橫飛,再也按捺不住,三腳兩步的搶到壇前,踴身一躍,早到壇上,想要把那女人打他一頓,出出氣兒,卻好手內帶著一柄洋傘,呂仰正不分好歹,不問青紅,舉起洋傘,劈頭劈腦向著那女人便打。那壇上的女人不及提防,吃了一驚,手忙腳亂的早被他著實打了幾下,坐不穩椅子,在壇上一個倒栽蔥跌下地來,只聽得拍搭的一聲,跌了一個元寶翻身,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下,一時那裡扒得起。頓時壇上壇下的那班女人齊齊的發一聲喊,鴉飛雀亂起來。呂仰正的太夫人跪在地下,見了這般光景,連忙在蒲團上立起身來,趕上去要挽扶她的師父,壇上早有兩個女人,走了下來,七手八腳的把她扶起。那女人的身體本來魁偉非常,差不多有腹垂五石、膀闊三停的神氣,正在那裡垂頭閉目指手劃腳的時候,被呂仰正出其不意跳上壇來打了幾下,又跌了一交,一時間又驚又氣,又痛又羞,只把她跌得氣喘如牛,張開了一張大口,哮喘了不祝那面上逼得滿面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那形狀甚是難看。這位呂太太把師父扶了起來,還不曉得她師父打下壇去的就是他的兒子,一面忙忙的她扶了起來,一面還在那裡口中嚷著:「那裡來這樣的一個野人?跑進人家的內室來,這般放肆!問他可曉得擅入人家,是個什麼罪名?可是沒有王法的麼?」那曉得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呂仰正早從壇上跳將下來,對著他太夫人施禮道:「母親不消動氣,打他的不是外人。」呂太太見了打她師父的竟是她自家的兒子,這一氣非同小可,撇了她師父,趕上前一把扭住呂仰正的衣服,嚷道:「你這個忤逆的畜生,做得好事,明曉得我做娘的崇信佛教,你卻偏偏的有心和我作對,今天索性打起師父來,你打了師父,就如打我一般,我也沒有這些工夫和你講話,只和你拼了這條性命。」說著,便一頭望呂仰正懷內撞來。呂仰正見了連忙讓過一邊,此時卻也心中火起,顧不得母子之情,高聲說道:「她是誰的師父?母親要這樣的尊敬她!」呂太太聽了,更加大怒,大喝道:「她是我的師父,你難道敢不認麼?」呂太太一面說著,就把呂仰正一個巴掌,打得呂仰正的臉好似向陽桃子一般,紅了半邊。呂太太還氣得渾身顫抖抖地說道:「我少年守寡,只指望把你扶養成人,享些安樂,誰知你這個畜生,又生得這樣性兒,把我全不放在眼裡,叫我還有什麼指望!」說罷,不覺氣得哭將起來。呂仰正見他母親哭了,方才有些心慌,連忙跪在地下,自認不是。呂太太那裡肯依,口口聲聲的只叫他到師父面前,叩頭請罪。呂仰正聽了道:「我一時鹵莽,衝撞了母親,任憑母親怎生的把我處治,若要叫我到那班哄騙鄉愚,專說大話的佛婆面前,去叩頭請罪,這是死也不能的。」呂太太聽了,更加氣憤道:「你這個畜生,竟敢這般倔強,你若不好好的,過去磕頭賠禮,今天我這一條命,也不要了。就和你這個畜生,拼上一拼,我死了少不得有人和你說話。」呂仰正聽了,不覺也有些害怕,想來想去,真覺得有些進退兩難,要是依了她的話兒,過去叩頭認罪,那裡伏得下這口氣兒,要是咬定牙齒,不肯依她,又怕他母親一時拙見,當真要拼起命來,這卻不是頑的。想了一會,心上十分焦躁,暗想母親向來性情最好,就是有時和我吵鬧,也從沒有像今日這個樣兒,怎麼今天竟這般的暴怒起來,這都是近了她們這一班東西,被她們今天攛掇,明天攛掇,所以連氣質都變化了。想到此處,不由得一盆烈火,直透青雲,把心橫了一橫,連連的向他母親搖手,厲聲說道:「不是我做兒子的不肯承順,實在這件事兒我並沒有什麼錯處,為什麼要我朝她叩頭?母親一定要幫著外人,和自家的兒子過不去,那也只得任憑母親的了。」呂太太聽了,只氣得體戰身搖,面青唇白,搶步上前,便和呂仰正結在一起。那些人都在旁邊看著,竟沒有來勸的人。呂仰正心中一急,倒急了一個主意出來,高聲說道:「母親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要和我這般鬧法,這都是她們攛掇出來的,若是果能出了什麼事情,我拼著性命不要,不把她們一個個撕成兩片我也不姓了這個呂字。」呂太太正在氣得發昏的時候,忽聽見兒子說了這一番說話,倒不覺呆了一呆,那起先被呂仰正打下壇來的怪物,見呂太太和她兒子拼命,心上得意揚揚,卻不提防呂仰正說出這幾句發狠的話來,真是入耳錐心,轟雷激電,覺得十分的害怕起來,暗想這個人,說得出來,做得出來,不要當真報起仇來,不如還是學著我佛的慈悲普度,上去勸解開了,將來也好叫他見我些情,或者不來尋事,也末可知。想罷,便走過去,把呂太太一把推開,口中向她說道:「你也不必和你兒子拼命,你要曉得今天這樣一來,正是我命中的魔運,早已註定了的事兒,與你兒子絕無干涉,他不過是暗暗的在那裡受人差遣,自己不曉得這個道理罷了。你可曉得從前我佛如來,在舍衛國修行的時候,尚且有魔障到來,被一個什麼國王,將我佛如來的手足耳鼻,一齊割了,那時如來也沒有記他什麼冤仇,何況我的道力?畢竟趕不上我佛如來,那裡就保得沒有一些兒魔障,你若一定為了我的事情,要叫你兒子和我叩頭服禮,那倒不是佛法平等的意思了。」說也奇怪,剛才那呂太太一團盛怒,好像真個要和呂仰正性命相搏一般,現在聽了她幾句不倫不類,無憑無據的說話,把方才的那種樣兒,不知化到那裡去了。登時諾諾連聲的,連應了幾聲是,又回顧呂仰正道:「你聽聽真是佛門廣大,不和你們計較,你還不稽首皈依麼?」呂仰正道:「我生性不信這些神鬼的事情,母親不必說了。」呂太太聽了也無可如何,只得挽著這位師父,擁到自家房內去了。呂仰正眼睜睜地看著她,長歎一聲,卻也一時想不出勸化的法子,只好罷了。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呂仰正打的那個怪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呂太太為什麼要這樣的尊敬她,又排著幾張桌子把她供在當中,自己卻又在下邊磕頭禮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在下書中沒頭沒腦,不曾提起,料想諸位看官,看了在下的這部小說,也有些沒頭沒腦的,不得勁兒。如今閒話休提,且待在下把這個怪物的出身來歷,細細的敘說一回。只說蘇州省城,和太湖極近。那太湖地方,橫跨三州,是個梟匪出沒的所在,所以江蘇另有一標太湖水師,終年泊在太湖裡頭,和那班梟匪追逐。那時辦水師糧台支應所的,是個姓龔的委員,叫做龔維藩,拔貢出身,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卻不是江蘇本省的官。在下做到此處,就有個官場中人,來和在下說道:「你這句話講錯了,你是個江蘇本省人,所以不曉得本省官場的規矩,我卻在江蘇官場上,混了幾年,曉得這些規例。你們江蘇地方,候補人員,擠得滿滿的,人多差少,要是出了什麼差使,調劑本省的人員,還來不及,那裡輪得著一個拔貢,來當這個差使。」在下聽了,便和他說道:「你的說話,自然不差,然而這件事兒裡頭,卻另有一個緣故,你且不要性急,聽我慢慢的說來,就曉得我的說話,不是欺人之談了。」閒話休提,只說這龔維藩的父親,本來是個江蘇的有名州縣,署過幾回優缺,上臺甚是器重他。藩臬二司,更是和他莫逆。這太湖水師糧台支應所的差使,給他一當就當了八九年。那一年秋間疫癘盛行,這位龔公染了時疫,醫治不效死了。藩臬兩司念他生前的好處,就聯名稟請督撫,把他的兒子龔維藩,接當了這個差使。一個拔貢,當到這樣的闊差,也算難得的了。這龔維藩本來是個勢中的人,最愛應酬,交遊甚廣。接了差使,十分得意,便到轎子鋪中去,糊了一乘黑布四轎,成天的上衙門拜客,比那現在省中候補的,還要忙些。他又愛鬧排場,到營裡去要了三匹馬來,派了三個差官,一個當了頂馬,兩個當了跟班,又養了四個親兵,前呼後擁的好不威武。但是龔維藩另有一樣脾氣不好,一味的拼命濫嫖,只要一見了一個什麼女人,就如蒼蠅見血一般,必要下水磨工夫,把她弄到了手才罷。那時的蘇州地方,日本人還沒有通商,也沒有什麼碼頭馬路,那些身分高些、色藝兼優的倌人,都聚在倉橋浜一帶。有一個本年花榜狀元,叫做王小寶的,龔維藩連到她家去擺了四五台酒,碰了兩三場和,正小寶卻只是淡淡的,不大應酬。有一天龔維藩又在王小寶家擺酒,擺好了檯面,客人一齊歸座,王小寶出來,只略略的應酬了一轉,連曲子都不唱,匆匆的走出去了。龔維藩見了已覺有些怒意,卻還沒有發作出來,等一回上過頭道魚翅,二道燕菜,王小寶卻一去杳然,還不見來,龔維藩更覺心中不快,便令娘姨去叫他出來。 娘姨去了好一會,王小寶方走了出來,坐在龔維藩背後,也不開口,龔維藩見王小寶坐在自家背後,便提了幾分興致出來,和客人們劃了幾拳。龔維藩輸了兩杯,自己喝了一杯,還有一杯酒,便向後邊遞去,要叫小寶代吃。正是:十裡清溪之水,風月姑蘇;三千金粉之場,天花敷座。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