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宣小姐見一班客人走了,回轉身來便要尋那銀蘭出氣,不想銀蘭甚是膽小,見於勢頭不好,早已躲得不見影兒。宣小姐找她不著,只得把五鳳班的班長,叫了進來,把她臭駡一頓。烏龜不敢開口,諾諾連聲的,站在一旁。宣小姐又道:「你下回如若再招接了姓孟的,我叫你不要慌,立刻封了你的門,還要辦你。」發作了一頓,方才氣忿忿的坐車回去。這且不提,只說孟少英逃了出來,暗想回去是回去不得的了,只有到丈人宣蘭生處哭訴,求他解勸,做個救兵。當下就把宣小姐如何淩虐前妻的兒子,怎樣的和他吵鬧,一字不遺的,述了一遍。又傷心起來,眼中不住的流淚。宣蘭生看得有些過意不去,只好撫慰了他一番。又和他說些閒話,打岔開去。不多時,家人來報:大小姐已經回來,一直到上房去了。還是老爺自家進去,還是請大小姐出來?宣蘭生聽了,便說:「不必去請,待我自己進去。」說著,便同著孟少英,一同迳到上房來。到了上房,掀簾進去,只見他夫人張氏,正同著女兒坐在一起講話。 見了女婿走進,便立起來,還未開口,不防這位小姐,一眼看見了孟少英跟在宣蘭生後面,便怒從心起,呼的一聲,跳起身來,搶到孟少英面前,就要動手。孟少英吃了一驚,踉踉蹌蹌的連退幾步。宣蘭生見了,連忙連聲喝退,又指揮一班婢女,把她攔祝宣小姐只得回身坐下,卻還是磨拳擦掌的,怒氣不息。宣蘭生的夫人,見他們這般模樣,不曉得是什麼事情,呆呆立在一旁,也不開口。宣蘭生便請孟少英坐下。孟少英還有些戰抖抖的,不敢竟坐,怕她又要拿出刀來。宣蘭生道:「有我在此,你只顧坐下。難道他真個好殺了你麼?」孟少英聽了,略覺放心,遠遠的側身坐下。宣小姐見父親這般說法,曉得定是孟少英來告訴了他,越發氣得咬牙切齒的,但當著宣蘭生的面前,也不好將他怎樣,只聽得宣蘭生正色向她說道:「你也是二十幾歲的人了,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拿刀動杖的,這般胡鬧,就是女婿在外邊頑耍,也只該好好的勸他,為什麼要這樣的冒失,竟動起刀來?幸而這個傷痕,還在不致命的地方。 萬一上了些兒,傷了致命,鬧些笑話出來,那時看做怎生得了? 你不要任著性兒,這般混鬧。人家不過都是看著我的分上,不好意思與你一般見識,若是翻轉臉來,把你告到當官,你一個婦人,刀傷夫主,追問起來,你還想有性命麼?」宣蘭生這幾句說話,原不過是嚇嚇她的意思,要警戒警戒她的將來,那知宣小姐聽了,不但不服,更加大怒起來,便和宣蘭生挺撞道;「你只曉得聽了他的一面之詞,硬來編排我的不是。一身做事一身當,既做不怕,既怕不做。就是我把他殺了,也有我自家的性命,在這裡承當,要你來著什麼幹急?你還沒有曉得這件事兒的緣起,難道他瞞著我在外面瞎嫖,是應該的麼?」宣蘭生聽了,氣得兩眼白瞪瞪的,頸項上蘸言筋,都扛起來,喝道:「我好心勸你,你倒這樣的不服教訓。這件事兒,就莫.是你們兩邊不好,那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和你有什麼冤仇,你要把他們這樣的淩虐?你不可憐他是沒娘貯孩子,隨處照顧他些,也還罷了,怎麼倒掐外的把他糟塌,這是個什麼理兒?你倒說給我聽!」宣小姐聽了,抵賴不過,賭氣說道:「這些事兒,都是我的家事,你老人家不用多管閒事。」說著,又咬牙切齒的,看著孟少英道:「我到底怎樣待錯了你,你爛著舌頭,來這樣的瞎說?等會兒好好的同你算帳!」孟少英聽了,低頭斂手,不敢作聲。宣蘭生聽了大怒道,「你這個混帳東西,我這樣的勸你,你還是這樣的咆哮,你不要在這裡胡塗,難道我竟管你不得的麼?你雖然出嫁,我和你總是父女,你再是這般的狂妄,你卻不要怪我不留你的臉兒。」說著,把手在桌子上碰了一下,就氣忿忿的立起身來,差不多像要打她的樣子。宣小姐聽了父親罵她,索性撒起潑來,也立起身,奔入宣蘭生懷裡,哭著說道:「你要打,就給你打!你今天不打死我,不算是個好的!」 說著,一頭撞來。宣蘭生沒有防備,竟被她撞了一個龍鍾,虧得家人在後邊扶住,沒有傾跌,卻已經吃了一驚,氣喘吁吁的,氣得白瞪著眼,要想奔上去打她,卻被他夫人兩邊攔住,勸道:「女兒已是已經出嫁的人,你何必做這個冤家?況且當著姑爺的面,也應該給她留些面子。」宣蘭生頓足道:「正為我留了她的面子,不肯打她,她倒這般的放肆起來。你看她這個樣兒,可氣得死人麼?」說著,還不住的頓足,又對宣小姐道 :「你既是這般忤逆,眼睛裡頭,料想也看不起什麼爺娘。我也載不起你這樣的女兒。從今以後,我也不認你是我的女兒,你也不消認我是你的老子,你有什麼事情,不要再來尋我,只算我當初沒有養你這個女兒,就是了。」宣小姐聽了,賭氣立起身來道:「你既然不認我是女兒,也沒有什麼希奇,我也只當從小兒爺娘一齊死了。世上的人,從小沒有父母的也甚多,難道就算不得人麼?」說著,便叫跟來的人,套車回去,也不辭別,氣忿忿的上車去了。這裡宣蘭生只氣得目瞪口呆,半句話也說不出。 只得同著孟少英出去,又安慰了他一回。這一夜孟少英竟沒有敢回去,就在宣蘭生家住了一夜。 誰知到得明天,孟少英家的人,慌慌張張的尋了來,對孟少英說:「家內鬧得不象樣了,請老爺快些回去。」孟少英大驚,急問什麼緣故。家人張口結舌地說道:「昨天太太回去,不曉得什麼事情,一臉的怒氣。剛剛坐定,就把兩個少爺,打了一頓。又不許他們吃飯,關在房了,過了一夜。今天早上起來,又叫丫頭舀了一碗尿屎,押著要叫少爺吃。少爺不肯,就把煙捍子燒紅了,渾身亂刺。一家的人,一齊跪著代求,都求不下來。又不曉得老爺昨天住在那裡,家人們各處尋了一轉,方才尋到這裡來。現在家裡還不知鬧到怎麼樣了,老爺須要快些回去看看方好。」孟少英聽了,又驚又氣,又痛又急,不由得一陣心酸,早流下淚來。宣蘭生也在旁邊聽得,雖是氣惱,卻無可如何。孟少英著了一回幹急,想要回去,卻又不敢,只得又求宣蘭生設法。宣蘭生想了一回,也搔頭摸耳的,無計可施,只好進去和夫人商議。他夫人卻倒有些見識,便向宣蘭生說道;「你們父女已經翻臉,接她是不來的了。她現在尋不著別人,只把兩個孩子出氣,我們要去禁止她,她也斷不肯依。依我想來,這兩個孩子在她手裡,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不如我們用個強硬手段,把兩個孩子接到我們這裡來。我們照管他的衣食,送他去上學讀書。無論怎樣,總比在她的家裡好些。料想她也無可奈何,你只要同女婿商量一聲就是了。」宣蘭生聽了,想了一回,覺得也沒有什麼別的法兒好想,便道:「女婿那邊不用商議,包管你一說一肯。但是我昨日把她罵了一場,一定她已經恨我入骨,卻叫什麼人去接這兩個孩子呢?就是有人去接,他橫了心腸不放,這又怎麼處置呢?」張夫人聽了奮然道:「若是叫人去接,她那裡肯放這兩個孩子出來?本來這班人也不中用的。我想竟是我自己去走上一趟,多帶些人去,乘她一個不防備,把他搶了回來。她雖是不願,也就沒有法子想民了。」 宣蘭生聽了,喜道:「你既然肯去,是極妙的了。待我出去和女婿說了,叫他同你回去。但是要小心些。」說著,便出去對孟少英說了。孟少英十分感激,不覺涕零。這裡張夫人帶了一班僕婦,坐著車子,風馳電掣的,趕到繩匠胡衕孟少英的寓處來。孟少英坐著車子,跟在後邊。到了門口下車,家人們見宣太太來了,便要進去通報。張夫人連忙搖手,叫他們不要聲張。 孟少英在前引路,一班人挨挨擠擠的跟著,直走到內室來。剛剛走進中堂門口,就聽得兩個孩子的哭聲,宣小姐的罵聲,還夾著些僕婦丫鬟的聲音。嘈嘈雜雜的,聽不清楚,混在一堆。 張夫人聽了,急急的趕進內室。孟少英雖然跟在後邊,卻還探頭探腦的,不敢進去。張夫人一腳跨進內房,掀起門簾,早看見宣小姐惡狠狠的坐在中間,殺氣橫飛,怒容滿面,手內還拿著一根馬鞭。兩個孩子,跪在地下,面上都是血痕,身上的衣服,也滾得灰塵遍體,嗚嗚咽咽地哭,卻又不敢高聲。孟少英見了,好似萬箭攢心,鋼刀刺體,正在心中難過,前面的張夫人,看了這個樣兒,也由不得心中大怒,搶上一步,移步進房。 宣小姐突然看見,不覺也吃了一驚。剛剛立起身來,待要開口,張夫人早指揮一班跟來的僕從,一擁而上,把兩個孩子,從地下抱了起來,奪門而出。張夫人也不和宣小姐講話,只冷笑一聲,也自回身,走了出去。一直帶著兩個孩子,上車回去。宣小姐看得呆一了會,方才大怒。連忙要自己趕上去搶時,張夫人早已上車去了。孟少英也躲在一邊,不敢和她見面。宣小姐無可出氣,只得恨恨的把宣蘭生夫婦和孟少英咒駡一番,方才罷了。 這且按下不提,只說呂仰正自從做了一篇驅逐江念祖的檄文,果然不多幾時,江念祖急急的出京去了。呂仰正大喜,又在京城裡頭當了幾個月的差,想著要告假回去,掃墓省親,便在內閣動了一張呈子。照例批准。呂仰正便收拾行李,辭了一班同鄉,蕭然南下。那時京城到天津,已經有了火車鐵路。下半天兩點鐘開車,到上燈時分,已到天津。呂仰正只在天津住了一天,便上了輪船,不數日,到了上海。也不耽擱,一直迳回常州來。那時的內河小輪,走得甚慢。呂仰正趁了戴生昌的小火輪,到了蘇州,便換坐別家的船,向常州進發。走了半天,已經到了,其時不過十二點鐘的時候。呂仰正因離家已久,急於回去,叫家人押著行李,在後慢來,自己急急的趕到家中。 那知剛剛走進花廳,只聽得一片梵音,夾著些鐘鼓鐃跋的聲響,好似和尚拜懺一般。呂仰正不覺心上吃了一驚,暗想:不要是家內的人,出了什麼變故。不然,為什麼無緣無故的,要拜起懺來?心中一急,便飛步直趕進去,想要看個端的。走進內室,早看見中堂迭起了幾張桌子,絕像一個焰口的法壇。壇上邊幡蓋飄揚,香煙繚繞,壇下一順鋪著幾個蒲團,蒲團上跪著幾個女人,在那裡恭恭敬敬的,合掌膜拜。呂仰正本來是不信僧道的,見了這個樣兒,心上已有了幾分不快。及至走近看時,蒲團上跪的,不是別人,原來就是他的母親妻妹。呂仰正摸不著頭腦,急忙抬起頭來,望壇上仔細看時,說也奇怪,那壇上正中間坐的,竟是一個女人,生得背厚腰圓,頭肥耳胖,身上雖穿著女服,卻又披著一件袈裟,裝得來男不男女不女的,甚是怪相。坐在壇上,閉著眼睛,合著兩掌,裝出許多模樣,任憑壇下的人,朝著他磕頭禮拜,她竟理也不理。旁邊還立著幾外青年女子,好似和她站班一般。正是:散花天女,驚逢子路之拳;說法摩登,忽遇當頭之棒。欲知後事,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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