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前回書中呂仰正在玉香堂內,趕走了江念祖,卻見桂紅房內,下著門簾,煙騰騰地,熏了許多的香。卻又聞得香氣之中,夾和著一股腥臊的氣味,引起了呂仰正的疑心,大惑不解,問著桂紅和月香姊妹二人,她們又含含糊糊的不肯直說。 桂紅更是含著一胞眼淚,嗚咽欲泣,幽怨不勝,好像有無限的委屈一般。呂仰正見了他們這樣情形,更加疑惑,逼住了她們兩個,定要問出一個明白來才罷。月香方才含著眼淚,細細的和他說出這個原故來。呂仰正聽了,真是聞所未聞,十分錯愕。 列公,你道當真是件什麼事兒?在下做書的演說出來,不但是列位看官,從來聞聽未聞,就是做書的在下,也從沒有聽見過這般奇事。若不是在下身當其境,閱歷一番,也就要把這句話兒,當作個無稽之談,不肯相信了。 閒話休提,只說京城裡頭,有一班不安本分的太監,專門在外面說大話訛人。別人見了他是個太監,以為他是內宮裡頭出來的人,凡事都要讓他幾分,不敢和他爭競。更兼看了他一身架子,聽著他滿口牛屁,越發認著他一定是裡頭有職事的紅人兒,更不敢同他挺撞。這班沒出息的花子一般的太監,仗著這名目,在外面招搖撞騙的,無所不為,將就些兒的人,差不多一個個的都要吃些虧苦。吃了他的虧,被他訛了錢去,還不敢放一個屁。那裡曉得,.這班太監出了宮門便裝出這般聲勢,只要一進內宮,便和牛馬一般,側目而視,屏息而立,誰也沒有瞧見他。不要說是見了皇太后皇上,沒有他說話的分兒,就是見了個裡頭有執事的太監們,也不敢說什麼話。這班太監的內容雖然如此,外面卻那裡曉得。見了他們的面,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想著不要惹發了他的性子,攛掇了皇上出來,砍他們的腦袋。這些太監看見他們如此,越發的得意非常,揚揚自喜。但是還有一件,他們做太監的人,雖然暫斷了孽根,做不得顛鑾倒鳳,卻總還有些欲念,免不來意馬心猿,到了那奇癢難搔的時候,無可如何,只得想出一個幹嫖的法子,殺殺他的癢兒。看官,你道太監們的幹嫖,是怎生的一個嫖法?卻不是和上海的借幹鋪,天津的住空廂一樣。說起來,京城裡頭的那班妓女,被他們這般異想天開的糟塌,覺得也甚是可憐。看官們且休性急,待在下一一的道來。原來那班太監,到了那熬忍不來的時候,便帶子幾百兩銀子,走到一個班子裡來,叫了老鴇,和他說明,隨意揀一個倌人,要他陪宿。老鴇們巴結他的銀錢,倌人們畏懼他的勢焰,不敢不應。他卻到了那倌人房內,也沒有什麼工夫再說閒話,上得牀去,便把那倌人緊緊抱住,滿牀亂滾,滿身研擦。原來那太監平日之間,一團欲火結在腹中,便發洩不出,直到忍無可忍,方才這樣的一回,殺殺他的火氣。他的那一肚皮的鬱火,積了多時,又沒有濟勝之具,忍不住那滿身的奇癢難熬,滿肚的精神欲發,所以只得拼著花些銀子,把那些窯子裡的姑娘,給他填空。你想這個時候,那做倌人的,被一個太監這般糟塌,可好過不好過?躲避既躲避不來,又沒法兒推出他去,吃了這碗把勢飯,又受了老鴇的壓制,也叫作無可如何,只好咬著牙齒,閉著眼睛,把自家的身體,當作死人一般,直挺挺的,憑著他怎行擺弄。到了那吃緊之際,那太監還要下死勁的,在倌人身上咬上一口,方才在小腹裡頭,進出一滴黃油。說起那黃油的氣味來,真是把通天下的穢物,一古腦兒聚在一堆,也比不上他那一股奇臭。倌人們自經太監嫖過之後,身上沾了他這股味兒,一定要洗上五六回浴,灑上許多的香水,把牀帳被褥,通通換過不算外,還要熏上幾天的香,方才銷得盡這些臭氣。看官們聽了在下的一番說話,好像是信口編造的無稽之談一般。究竟這黃油,是個什麼東西,如何的一個樣兒?在下做書的恰沒有當過京城裡頭的窯子,沒有身當其境,一時倒也說不出來。但是這句話兒,恰的的確確,是京城窯子裡的姑娘們,親口告訴在下。並不是在下做書的沒有話說,無故撒謊。看官們不信,只要將來到了京城裡頭,細細的打聽一回,便曉得在下的這些說話,並不是欺人之談了。 只可憐這些姑娘們,受了太監的這般糟塌,沒處伸冤。這些太監們,一來仗著宮闈的聲勢,二來花著大把的銀錢,把這些薄命女子,隨著意兒,拼命蹂躪,你道可惡不可惡? 且說呂仰正聽了月香的一番訴說,竟是從來沒有的新聞,不但眼內沒有見過,就連耳內也沒有聽過,不由的替他們氣憤起來。桂紅聽著月香向著呂仰正,細細的訴說這些苦楚,不覺提動他的滿心委屈,越發嗚嗚咽咽的,淚流不止,幾乎要哭出聲來。呂仰正見她淚濕橫波,愁頻遠黛,好似那風欺弱柳,雨打嬌花,別有一副幽怨可憐的情態,心上雖是十分憐惜,卻又想不出什麼慰藉的話來。彼此默然相對,坐了一回,還是月香把桂紅勸住,替他拭了淚痕,又把他拉到自家房內,委委婉婉的勸了他一回,桂紅方才略略的有些高興。 呂仰正坐了一回,也就去了。回到寓內,忽然又想起江念祖來,暗想:這個喪心賣國的奴才,怎麼又跑到京城裡頭來了? 我不曉得便罷,既然曉得了他住在此間,若不想個法兒把他驅逐回去,我也算不得個當世的英雄了。想了一回,被他想出了一個主意。暗想:何不發個傳單,遍告同鄉,把他驅逐回去? 省得他又在這裡害人。想罷,便立刻寫了一張傳單,把一班同鄉京官的名字,都寫在上頭,還有些進京引見的同鄉,也都請在一起。交代長班,各處去走了一遍,一個個都打上了知字。 只有那位欽差大臣宣蘭生,有公事不到。到了明日,果然的一班同鄉,一齊聚到會館中來。呂仰正大喜,一位一位的都見過了,說了幾句閒話,便提起江念祖的事來。一班京官,都是少年盛氣的居多,就是前幾年,江念祖在東三省,逃走回來的時候,寫公信給他,叫他自裁的那一班人,這班京官,也在裡頭。 當時聽了呂仰正的話,一個個磨拳擦掌的,要商議一個趕他離京的法兒。商議了一回,便公推呂仰正主筆,做了一篇檄文,把江念祖的那些醜陋歷史,齊齊整整,詳詳細細的,排在上邊。 後面又說:像這樣負心反噬,貪生誤國的庸奴,實是我同胞國民的公敵。現在既然他潛蹤到此,一定又是想要謀幹什麼差館,凡我同人,務當盡力驅逐,毋任逗遛的這些話頭。呂仰正的文思本來敏捷,下筆如飛的,立刻脫稿。給眾人看了一遍,大家齊聲贊好。呂仰正略略謙遜丁幾句,立刻謄真起來,叫長班拿到刻字店裡頭,照樣刻好。印刷了幾百張出來,各處傳送。不多幾天,早已傳得京城內外,一個個都曉得了。 又有人把這檄文,送給章中堂看。章中堂看了一遍,不覺勃然大怒起來。你道章中堂為什麼這般動氣?原來章中堂看了這一篇檄文上,把江念祖哄騙甄士貴,私自逃走的這件罪案,說得明明白白。這個時候,甄士貴是早已正法的了,章中堂還擔了一個用人不當的處分,更兼甄士貴也是章中堂的門生,又是他從前統帶淮軍的部曲,眼睜睜的,看著他頭顱落地,終覺得有些不忍,卻又想不出個救他的法兒。現在看了呂仰正的檄文,登時提了他的心病出來。暗想:原來平壤這敗,全是這奴才一個人的主謀,卻送了甄士貴的性命。想到此際,不由咬牙切齒的,想要重重的辦他。忽又轉過頭來,想道:甄士貴已經死了多時,又沒有個對證的活口,就是重重的把他辦了,於我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難道還抵得甄士貴的命麼?想了一回,便把那方才要辦他的心念,不知銷到那裡去了,也就把他丟在一邊。心上卻總覺得有些恨他。 湊巧隔了一天,宣蘭生來稟見老師,章中堂忽然眉頭一皺,想起這個人來,便問宣蘭生道:「你們陽湖有個姓江的,叫江念祖,你可認得這個人麼?」原來呂仰正的檄文,宣蘭生早巳看見,也有些半疑半信的,沒有當真。這宣蘭生本來最愛奉承,被江念祖幾句馬屁,拍得個不亦樂乎,所以雖然見了同鄉的傳單,還有些不相信的意思。現在被章中堂突然一問,宣蘭生一時摸不著頭腦,呆子一呆,只得答應了一聲認得。章中堂又道:「聽說他現在此間,你可見過他沒有?」宣蘭生聽了,更是胡塗,也不曉得章中堂問他是什麼意思,便答道:「前天他到門生那裡,去過一次。想要謀個鐵路上的差使辦辦。」章中堂聽了,故意又問他一句道:「你答應沒有答應?」宣蘭生只認做章中堂問他是好意,連忙說道:「這個人才幹是有些的,就是外交上的工夫也很不差。門生打算先委他一個差使,叫他試辦。」 宣蘭生一句話還未說完,章中堂更不讓他再說下去,便急急地問道:「照你如此說來,你竟是全不知道的了?」宣蘭生聽了章中堂這樣的一句沒頭沒腦的說話,不曉得他說的是那一路的話兒。頓了一頓,不敢答應。章中堂又問宣蘭生道:「你和這江念祖,可是同鄉麼?」宣蘭生答應了一聲「是。」章中堂冷笑了一聲道:「虧你還說是他的同鄉,怎麼他的歷史,你都不曉得麼?」宣蘭生聽了,曉得事情不妥,一定有什麼人在章中堂面前,說了江念祖的壞話了。正要開口,和他支吾兩句,不防章中堂在袖中掏出一篇呂仰正的檄文,遞給宣蘭生道:「你看。」 宣蘭生本來已經看見過的了,現在章中堂遞給他,又不能不接,只得立起身來,雙手接過,假裝著看了一遍。不覺面漲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暗想:這件事兒,真是有些奇怪。怎麼這個東西,竟到了他老人家的手中?我剛才還保舉他的才幹,想不到立時立刻的,當面駁了下來。今天這個釘子,可碰得不校正在想著,又聽得章中堂冷笑道:「我不曉得你這個人,竟這樣的胡塗。你想那平壤一役,竟全是這個奴才的主謀。生生的把一個甄士貴的性命送掉,還連累著我,得了個調度失宜,用人不當的處分。這樣的人,你還想委他差使麼?」宣蘭生碰了這個釘子,局蹐非常,諾諾連聲的,不敢言語。章中堂見他這樣,也就罷了。宣蘭生和章中堂說了幾件公事,也便回來。 一路坐在車中,想著怎麼江念祖竟是這般的人物?我看他為人似乎還好,大約不至於壞到這般。又想自己手下枉多當差使的屬員,卻都是些掇臀放屁,捧卵呵脬的腳色,沒有一個有用之材。正是:辜負溫柔之夜,綠慘紅愁;群驅賣國之奴,驚魑逐魅。未知宣蘭生究竟肯委江念祖差使與否,請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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