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穎甫說了無數的謊話,好容易哄信了陳彩林,又教他當真認做他的女兒,將來嫁了過去,仍舊可以往來。陳彩林無奈,只得勉勉強強地答應了。隔不多時,安弼士又來催促。 江穎甫居然看了一個吉期,把陳彩林嫁了過去,覥顏做起安弼士的小丈人來。陳彩林嫁了過去之後,安弼士把她就當作個耶蘇會中的十字架,英國女皇的寶石冠一般尊重,真個是含在口中,又怕氣兒呵化,擎在手內,又恐風兒吹去,這般的敬愛著她。陳彩林說一句話兒,只要他辦得到的,一定要盡心竭力的和她去辦。陳彩林嫁了安弼士,倒比以前在江穎甫家快活了許多。有時江穎甫借著接他回去,兩人敘敘舊情。看官,你想天地之間,那裡竟有這般奇事?江南山先生,一代名臣,想不到出了這樣的一個孽種。玷辱祖德,敗壞家聲。鐘了天地間的戾氣,所以生得鴟鶚一般的性格。秉了山澤間的卑污,所以具著龜鱉一樣的性情。好好的宣蘭生,千方百計,想了法子,把他在臺灣救了出來,無非是看著同鄉的面上。他卻非但沒有一毫感激的意思,為了一句無心言語,拿宣蘭生就當作切骨之仇,把他一個兄弟宣桂生,生生的送了性命。就是那直隸提督甄士貴,待他也算不差,他卻教他棄地逃國,只顧了自家的性命,迳自回家,把個心大膽小的甄軍門,丟在金州。一個提督軍門的功名,被他害了不算外,還把一顆首級送了,也是害在他的手中。到了浙江之後,更是愈出愈奇,竟會把自己的妻太太,認作女兒,送與安弼士,要討外國人的歡喜。他起先娶那陳彩林的時候,原是聽得人說她手內很有些兒私積,要想騙她的錢,鑽頭覓縫的,把她娶了回來。把她的錢騙得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好處,自己倒要貼錢養她,便又要想個法兒,推她出去。竟是老著面皮,把一個妓女出身的人,認作女兒,還覥顏做那安弼士的岳丈。一個人忘廉喪恥,負義背恩,到了這步田地,竟是個天生的桌獍豺狼。他也不曉得道義兩字,是什麼東西,廉恥二字,是如何寫法。一味的有利必趨,有縫必鑽。無論什麼事情,一到請教了他,一定沒有什麼好處。論不定還要倒過頭來,反咬你們一口。這樣的人,幸虧生在中國地方,百姓的風氣柔弱,沒有尚武的精神,沒有國民的公理,所以還把他這一條狗命,留了下來。若像他這樣妨害社會,欺滅同胞的人,生在歐洲或者日本一帶地方,早給人一洋槍打死了,還活得到如今麼?雖然如此,現在中國的知識漸開,他要是再是這樣行為,遲早總有這般的一日。 如今閒話休提,書歸正傳。只說江念祖自從把陳彩林嫁了領事之後,省裡哄然一聲,都曉得洋務局提調的女兒,給了外國人。一班上司同寅,也有笑駡他的,也有羡慕他的,這都不在話下。只就是這般一來,安弼士常常在撫檯面前,說他的好話,有什麼交涉的案件,別人說不下來的,只要江念祖和他一說,他看著裙帶上的情分,沒有一句不依。這江念祖的辦理交涉,竟是浙江省內第一個能手了。江念祖揚揚得意,顧盼自豪。 不料隔了半年,徐中丞一病死了。裡頭又有個禦史,于徐中丞未死之前,著實的參了他一本,把江念祖也帶在裡頭。上頭的朱批下來,著浙閩總督認真查複。那時北京的英國欽差,因安弼士的聲名平常,把他調到香港去了,連陳彩林也帶了同去。 江念祖沒了倚傍。省裡頭的司道,大半都是他的冤家,想著事情不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就一溜煙的連夜逃到上海。這邊浙閩總督,雖然奉旨查辦,但為徐中丞已經死了,援了個已死勿論的規條,含含糊糊的覆奏上去,總算還好,上頭還沒有認真追究。 江穎甫打聽得實,方覺放心。在上海住了幾個月,覺得沒有什麼道理,便想要謀幹些事情做做。忽想起津海關道宣蘭生,現在已經放了鐵路大臣,又兼著什麼電報招商銀行鐵廠的差使,局面甚是闊大。暗想:我雖然害了他的兄弟,這件事兒,卻沒有曉得的人。就是他自己,也只認是他兄弟,死在亂兵裡頭。那裡曉得是上我的當?不如去尋尋他,找個什麼差使當當,倒也不差。聽說他現在京城裡頭,我撿直趕進京去,求他想法,說不定得了機會,我自己的同知,也可引見出來。想定了主意,覺得甚是妥當,便趁了招商局輪船一直進京,找了一家連升店住了。打聽了宣蘭生的住處,便衣冠整肅的坐著騾車,帶著手本,迳去求見。誰知宣蘭生現在的架子,不比從前,都用了欽差大臣的體制,去求見的人輕易見他不著。江穎甫一連去了幾次,沒有見著。那一班門上的人,大模大樣的,理也不去理他。 連他的手本,擱在那裡,也不給他去回。只說大人的公事甚忙,你要求見大人,須要好好的等上兩天,等大人空閒的時候,我們方好給你去回。江穎甫聽了,曉得那門上人的口風,無非想他的門包,便送了他們十兩銀子。接帖家人接了他的門包,方才給他回了進去。江穎甫呆呆的在門房等了好一會,方見他慢吞吞的走出來,把手本向江穎甫面前一擲道:「大人說有公事,不能見你。你有什麼說話,改日再來罷。」江穎甫聽了,無奈只得回去。一連又來了幾天,一次都沒有見著。原來那一年他在甄士貴營內的事情,宣蘭生也彷佛有些曉得,只不曉得自己的兄弟,竟是他害死的罷了。他有了這樣的一樁劣跡。做官的人,都是膽小的居多,差不多不肯見他,怕壞了自家的名譽。 江念祖見到了京城裡,已經半月有餘,仍見不著這位欽差大臣,便著了急,花了本錢去結交宣蘭生的那一班門上家人,托他們打聽消息。家人們便對他直說:「大人說你的名氣不好,是以不肯見你。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江念祖聽了,便又送了些銀子,給那一班當差的,要他們和他想一個見面的法兒。那班家人受了他的銀子,便替他想法道:「我們大人的簽押房,就在花廳側首。後面天井裡頭擺著一個尿缸。我們大人天天在天井裡頭小解。你躲在花廳門口,用心看著,候他出來小解的時候,你迎上去見他。只有這一個主意,要不然就沒有法子了。」 江念祖如此一心只想要見宣蘭生,好求他的差使,那管什麼尿缸糞窖,便答應了。如法泡制,在花廳門口,眼巴巴的等侯。 果然的這位欽差大人從上房出來,先到天井裡頭小解。江念祖見他走到尿缸旁邊,背著臉兒,撩衣扯褲,江念祖這一喜,就如拾著了什麼寶貝一般,輕輕的一步一步走將過去,悄默無聲的,立在宣蘭生背後。宣蘭生解過了手,回過臉來,恰恰的和江念祖打了一個照面。江穎甫見他回轉身來,也顧不得地方污穢,蹲下身去,就著地請了一個安。宣蘭生出其不意,吃了一驚,抬頭一看,方才看見是江穎甫,滿面笑容的垂著兩手,直挺挺的站在一旁。宣蘭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得回身先走,跨進客廳。家人們上來伺候,宣蘭生罵他們道:「為什麼江大老爺來,你們不早些進來通報?」宣蘭生說這句話,原是遮掩的意思。家人們會意,不敢開口,只提著喉嚨答應了一聲「嘯。」 這個當兒,江穎甫早已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宣蘭生挽扶不及,只回了一個半禮。江穎甫在地下爬起身來,又請了一個安。宣蘭生讓他上坐。江穎甫那裡敢坐,謙讓了一回,方才斜簽著身子坐下。那一個屁股和椅子好像蜻蜓點水一般,只坐著一點兒,不敢實坐。還時時的欠起身來,忽上忽下的甚是好看。宣蘭生和他敘了幾句寒溫,他卻口口聲聲的大人、卑職,拼命的拍宣蘭生的馬屁。拍得宣蘭生甚是歡喜,把先前不肯見他的心,一齊化得個乾乾淨淨。江穎甫又說起要求他派個差使的話,宣蘭生也答應了他,替他留意。江穎甫大喜,又竭力的稱頌了他一回,說宣蘭生的外交手段,是當今第一個人。 宣蘭生聽了,萬分得意。原來宣蘭生雖然做了幾年關道,手下所用的人,都是一班不讀書的犬豕,無意識的荒傖,只曉得大人卑職,磕頭請安,除此之外,一些什麼也不懂。就是說幾句話兒,也都是不中肯柴棨不入心經,絕沒有一些見識。所以宣蘭生看得這一班,也如奴隸牛羊一般,把他們呼來喝去,憑著自己的意兒。偶然有幾個博雅些兒的儒者,有些骨氣的少年,當著他的差使,又都是狂態逼人,滿身傲骨,非但不肯巴結別人,有時碰著他的高興,還要把宣蘭生罵上兩句。宣蘭生也無可如何。說起宣蘭生的經綸學問,也頗頗的有些根柢,不是那一班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的人。宣蘭生平日之間,自以為外交手段,是中國第一人,每每于僚屬之間,露些圭角出來,要想他們恭維幾句。無奈那一班蠢物,比牛豕還要笨些,那裡猜得出他的意思?不是恭維他寵眷甚隆,就是恭維他應酬極好,都是些隔靴搔癢的話兒。把個宣蘭生氣得暗暗叫苦,又說不出「我的外交手段是當今有一無二的,你們快些恭維我兩句!」只得悶在心上,無可如何。如今被江穎甫兜頭一句,就恭維他的外交手段,正搔著了他的癢處,把多年的悶氣,一齊發了出來,你叫他如何不喜?當下宣蘭生暗想:畢竟讀書人的吐屬,終究不同。以後用人,還是多用讀書人為是。江穎甫又和宣蘭生談論了一會,方才辭了出來。隔了一天,宣蘭生居然請他吃了一頓飯。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看來就是江穎甫那兩句話兒的功效。江穎甫在連升店住了幾天,又拜了幾個同鄉,也有些無恥的人,一樣的同他來往。又同了江念祖,到窯子裡頭去玩丁幾回。有一天江念祖獨自一個人,走到一家窯子,名叫玉香堂的,裡頭也有十幾個姑娘。江念祖做的一個婊子,名叫桂紅。江念祖就直走到桂紅房裡來,正是:欽差解手,也排屬吏之班;司馬無顏,又被移文之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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