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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掛彈章一書忤朝貴 謫天山萬里苦風霜

  天陰月黑虎夜吼,陣雲銷鑠雙龍鬥。春風沉醉不知愁,一斛明珠酒一鬥。醉臥城西戲馬台,兩行丹詔從天來。據鞍大呼殺群賊,士卒避易連營開。古劍光芒燭霄漢,殘紅飛濺胭脂馬。
  征塵亂卷天地昏,生吞小丑作人鮓。歸來塵夢猶未醒,湖山十裡依然青。鯨鯢跳波海潮沸,豺狼當道草木腥。西風獵獵破窗紙,走狗已烹狡兔死。奇才淪落古所悲,道路崎嘔安足恃。長江日夜向東流,聲聲嗚咽嗚春愁。夜半推窗發狂嘯,恨不速斬仇人頭。青蓮才調江郎筆,庸俗碌碌不相識。無人能識故侯瓜,誰料天孫工組織。君不見,負書擔橐西出秦,黃金散盡父母輕。
  洛陽城外煙塵起,至今此地多愁雲。嗚呼!仲連不生荊州死,古來聖賢貧賤起。人生萬事須自為,跬步江山即千里。
  這是一首古風,乃是在下一個友人作的。也不必說他的姓名出來,只把他的出身際遇,略略的鋪敘一回。借他作一個開場的影子。在下這個友人,本是貴介出身,中年落拓,性情豪伉,才調風華。卻是時運不濟,文章憎命。十年奔走,難遇孫陽;一曲淩雲,不逢揚意。吳門風雪,傷心伍氏之簫;燕市悲歌,誰聽漸離之築?蘇秦金盡,阮藉途窮;揚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辜負了一身俠骨,埋沒了萬斛清才。想那造化弄人,真是顛顛倒倒。像這樣的絕世奇才,居然也會這樣風塵潦倒,你想,這一生屈抑,滿腹罕騷,又從何處說起呢?
  如今閒話休提,書歸正傳,只說在下這部小說,為什麼把他叫作《無恥奴》呢?這裡頭也有一個道理。在下雖然年少,卻是閱歷十年,遠遊萬里,遇著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見過了無數犭秦犭秦撲撲的人物。那些官場裡頭的奴隸性質,商界中人的齷齪心腸,都被在下看得明明白白,真是無奇不有。好像在下腹中的方寸之地,就如世界上的人類博物館一般。看官們看了在下的書,不要說在下的議論過於刻毒。要曉得現在的官場人物,只曉得拼命的夤緣鑽刺,那裡有什麼愛國的熱誠?
  商界裡頭,只曉得一心的積累錙銖,那裡有什麼合群的團體?
  差不多就是父子兄弟同在一起,也要極力的擠軋傾排,不遺餘力。你想,如今世界,可還有什麼公理麼?在下編這部《無恥奴》小說,也不是有意罵人。不過是把在下十年之內,所見所聞的人物,所經所曆的事情,合將攏來,編了一部小說。要叫那一班官場中的人物,商界中的富翁,看了在下的這部小說,大家警醒些兒。孽海回頭,危崖勒馬,不要甘心做那無恥的奴才。這便是在下做書的本意了。在下做到此處,便有人問著在下道:「你這部小說叫作《無恥奴》,是演說那些無恥庸奴的現狀。但是據我看來,現在中國的二十二行省,大半都是這一種無耳無目無血無氣的人。你要把他們這班人物,一個個的都要形容出來,只怕你閉戶十年,著書萬卷,也說不盡這許多。」
  在下聽了,就回答他道:「天地之大,這樣魑魅魍魎的人物,那裡形容得盡許多?不過就著在下一身的所見所聞,鋪敘一番,給你們大眾看官聽聽。」
  只說江蘇常州府地方,在幹嘉年間,出了一個有名氣的才子,姓江,名謙,表字南山。少年喪父,家計清貧。幸虧他的太夫人,教養兼施,紡績佐讀。這位江南山先生,少年時卻是極肯讀書,後來長成之後,應試登科,鄉會聯捷,殿試又是第三,點了一名探花。在京城裡頭,頗頗的有些名氣。一班大老們,都甚是器重著他。無奈江南山雖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翰林,卻是生有傲骨,從不肯低首下心的趨奉人,更兼性情方鯁,意氣縱橫,一班翰林院裡的同年,見了江南山的影兒,也有些耳鳴頭痛。大家都趕著江南山,把他叫作冰人。那時的掌院學士,是個旗人,也不是什麼有名人物,見江南山一付冷冰冰的面孔,見於他的面,不過是打上一躬,不肯格外趨奉,心上便也有些厭惡著他,時常在裡頭軍機大臣面前,說這江南山的壞話。從來俗語說的「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那些王爺中堂,聽得這位掌院老師常常說他的壞話,心上便也記得了這樣的一個人。剛剛事有湊巧,這江太史不知為了一件什麼事情,上書言事,洋洋灑灑的一大篇議論,約有三萬餘言,想必是譏彈朝政,觸了當事的逆鱗,競把江南山的一封稟帖,進呈御覽,還附了一個參折,重重把他參丁一下,說他大逆不道,請旨嚴懲。也不曉得江太史的這封稟上,倒底說些什麼。江太史自己秘密萬分,又不肯給人觀看;內廷裡頭,又沒有把他這一個稟揭發抄。
  在下做書的人,卻實在不曾曉得,只好付之闕如的了。那一班軍機處的王爺中堂,雖然和江南山沒有什麼深仇宿怨,卻是已經聽了掌院的先入之言,又看了他的稟帖,覺得他的詞鋒犀利,筆陣縱橫,發揮得十分痛快,一發心中想著這江南山好像是一個素來不安本分的人,所以並在一起,一同發作出來。當下軍機大臣的參折上去,裡頭是照例軍機大臣的說話,沒有不准的。
  見了軍機處大臣的參折,果然天威震怒,立刻發了下來,著刑部從嚴擬罪。那時的刑部人員,一則見裡頭的殊諭嚴切,二則要奉承這軍機處原參的大臣,竟把江南山擬了一個大逆不道,請旨處決的罪名。一個折片,擬了上去,登時急如風火的批准下來,發到原衙門,遵照辦理,眼見得一位風骨棱棱的新太史,不日就要上那專制政府的斷頭臺。
  如今按下刑部一邊,再提起江太史來。原來嚴旨下來,發交刑部的那一天,早有刑部司員派了幾個番子手,立時把江南山看管起來,連大門也不許出,就是有什麼同年親友,來看江南山的人,也要用了使費,方才肯放他進去。把守得就如鐵桶一般。也有一班同他關切的人,著實的替他著急,卻又想不出救他的門路來。說也奇怪,倒是這位江太史神色揚揚,不異平日,一些沒有愁悶的樣兒。及至刑部把罪名擬了上去,裡頭立時立刻的批准出來。大家聽了,好似青天白日打了一個焦雷,不要說是一班同鄉親友,替他著急,一個個手腳慌忙,六神無主,就是平日之間交情淡淡的同年故舊,也一個個敬重他的人品,羡慕他的才華,沒一個不諮嗟太息,為他流涕。那些要好些的親友,眼睜睜的看著他,就要身首分離,如何不急?竟有人對著江太史忍不住痛哭起來。江太史得了這個信息,也不驚慌,倒反勸慰他們道:「我前兩天上書言事的時候,早已拼了我這一顆頭顱。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何苦要這般怕死?只要死得有些交代,留些死後的名聲,不要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還落了一個千年萬代的駡名,這便死得值了。況且我一介書生,受恩深重,就是把這條性命結識了朝廷,也是臣子的本分。我承了你們諸位的厚愛,今生報答不來,只好來世再報的了。」
  這一番話,說得激昂慷慨,沒有一些驚懼的心腸,別人聽了他這般說法,越發的涕泗橫流。江太史卻一點兒眼淚也沒有,反口占了一首七絕,真是留別他們的意思。這首詩在下做書的卻沒有見過,只記得當時傳誦的兩句詩道:「丈夫自信頭顱好,須為朝廷吃一刀。」聽他這兩句詩,這江太史的風骨,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看官請想,這件事兒,可有什麼挽回?不想這江太史命不該牀絕,偏偏遇著於一位救星。你道這救星是誰?原來是江太史的會試老師,禮部尚書陸宗績,也是個軍機處協辦學士,為人古道,落落可風,向來和這個門生甚是契合。現在忽然曉得了這個消息,倒大大的吃了一驚,連忙趕到內廷,和他設法。對著那原參大臣沈中堂和恪親王兩人,竭力排解,說:「這江南山是個當代名士,萬萬不可殺他。況且他不過是一時拙見,說了幾句狂言,究竟沒有什麼大逆不道的實跡。若一定把他殺了,非但有礙時望,倒反成了他殺身取義的名聲。不如赦了他的死罪,飭下刑部,再議罪名。輕則革職,重則充軍。
  一則激發他以後的天良,二則體恤他讀書的辛苦,叫他有些忌憚,此後不敢再是這樣的信口狂言。你們眾位以為何如?」恪親王的為人,本來不是什麼元奸巨惡,向來和江南山又沒有什麼意見,不過是聽丁沈中堂的說話,和他會一個銜,現在聽了陸中堂這般說法,仔細一想起來,果然不錯,不由得便動了個愛才的念頭,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鹵莽了些,便有超豁他的意思。無奈上頭的朱諭,已經批了下來,竟想不出一個挽回的法子,又說不出自己誤參的話來。若要聽著他無辜正法,良心上又有些過不去。想了一會,倒覺左右為難起來。幸虧陸中堂見了恪親王這個樣兒,很露著為難的形狀,便想了一個法兒,情願自己上個摺子,竭力保他,又怕一個人孤掌難鳴,再約幾個科道裡頭的門生,聯銜報奏,或者挽回得來,也未可知。恪親王聽了,點頭稱是,叫他趕緊辦去。陸中堂答應了出來,約齊了門生,對他們說知原委,要叫他們會銜合保。那一班門生裡頭,就有膽小的人,遲遲疑疑的,不肯答應,暗暗想:「怎麼這老頭子,今天竟這般背晦,要保起江南山來?那江南山雖然是個有名才子,卻是恪親王和沈中堂特參的人,上個摺子保他,觸犯了上頭的意思還不要緊,要被恪親王和沈中堂曉得了風聲,顯見得是有意和他作對。況且這兩個人,都是軍機處的紅人兒,在裡頭說一聽一 ,沒有駁回的事兒。像我們這樣芝麻綠豆的京官,只消他在裡頭,把舌尖兒略動一動,立刻就給你出了岔兒。我們也不犯著為著別人的事,結這個結結實實的冤家。
  但是無緣無故的,陸老師忽然發起書呆子的脾氣來,不曉得是個什麼道理?老師的吩咐,又不好當面回他。」心上忐忐忑忑的,只顧這般想著,那面上就不知不覺的露了出來。陸中堂明曉得他們的意思,心上十分好笑,便又把恪親王的意思,並自己和恪親王的問答,一齊說了出來。眾人聽了,方覺放心。這樣的現成人情,誰肯不做?非但迎合了軍機處的意旨,而且還得了一個不避權貴的名聲。一個個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回去。果然做了摺子,聯名呈遞。陸中堂也上了一個保撸皇上看了這兩個摺子,意思便鬆動了些,召見軍機的時候,恪親王又輕輕的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兒,沈中堂心上雖然不願意,見恪親王作了主意,便也不敢多說,裡頭沒有什麼冤家和他做對,這件事情,便不知不覺的松了下來。皇上聽了恪親王的說話,登時又發了一道朱諭下來,收回成命,叫刑部另擬罪名。刑部人員也曉得裡頭的意思,便擬了一個「遣戍伊犁,不准收贖」,擬了上去。果然批准下來。刑部裡便派了一個差官,四名番役,把江南山押解登程。說不盡那路上水阻山遙,風餐露宿,也不知吃了多少辛苦。幸而刑部差官,敬重他的品行,不敢得罪他,倒和江南山似朋友一般,路上還不十分吃苦。到了伊犁,到將軍衙門,投名報到。那將軍的性情,又是嚴毅非常,一班遣戍的犯官,初次見他,一定要自己報名,帶刀長跪。以前有一個革職的撫台,為了賄賂的案情發覺,謫戍伊犁,用了一個官銜手本,就被將軍拍著桌子罵了一常以後的遣戍人員,都把這個撫台引作前車之鑒,見了將軍,都是兢兢業業的,不敢怠慢一點。江南山既然到了此間,少不得也要做此官,行此禮了。
  正是:天山萬里,蒼茫絕塞之秋;戍鼓連雲,惆悵孤臣之夢。
  不知江南山見了將軍,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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