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端甫看了那第一道上諭,他的恩師出了軍機失了冰山,已覺無所倚靠,還不十分著急。看了那第二道上諭,這軍機大臣卻是補的他本部堂官,這位堂官向來同他不大合式,常說他是個一無性情的人,外面做的言現行矩,骨子裡頭也還是些狗肺狠心。倒反不如那些大大方方要兩個錢,講究點聲色自娛的倒還光明磊落些,而且恨他只知道趨奉著厲大軍機,也帶著幾分醋意。賈端甫那時候,因為是大軍機的得意門生,把這位堂官卻也不放在眼裡,不再去揣摩他的脾氣,這就是他的本事不如那位把弟范星圃的地方了。這回見他進了軍機。一想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想再去巴結他,恐怕也巴結不上了。悶坐了一會,打聽著厲尚書已經回了宅子,趕緊跑到那邊去安慰安慰。 問起甚麼緣故,厲尚書道。「這兩天因為外省有幾處上摺子,要廢科舉辦學堂,我說這是祖宗成法不可輕更,那曉得拂了洪中堂的意思,在上頭說我見解拘執。現在百度維新,必得要有兩個講求時務的在樞垣襄贊,方能共濟時艱。所以把我擠了出來,熊炯臣就是因為他學堂辦的好,所以才叫他進去的。我們是老舊無能的人了,且看他們這一班維新經濟的好手,怎麼支撐這個時局罷。」賈端甫說道:「老師所講的是法古尊先的正經道理,朝廷雖一時求治太急,用了他們這些新進喜事的人,久後必定還要念及『人維求舊』的這句古訓,倚重老成典型的,藉此暫時恰養恰養也好。」厲尚書道:「我心裡倒也沒有甚麼,省得天天要起早,就是住在園子裡,也真不方便,你曉得的,我家裡就只有你嫂一人跟我到園子裡服侍服侍,又要記掛家裡,無人在家裡照料照料,又恐怕我在那裡沒人調護,真個兼顧為難。如今倒可以在家安坐,況且我又沒有甚麼至親子侄在外頭做官,必得要靠我聲光照顧的人,更覺得一無罣礙。」 談了一會,賈端甫辭了出來,趕緊到衙門裡去走走。秋審處的那幾位提坐,正在商量約齊了去替熊大軍機道喜。見他來了,有一位坐辦那幼嵇員外,名叫那鍛的同他向來要好,就向他說道:「我正派人去催你,我們要到熊大軍機那邊去,你叫你的趕車的不要卸了。」說著大家一齊穿了補褂,套好了車,到了熊大軍機宅子門口,真是一登津要冷熱迥殊,那道喜的人,已經填門塞巷,熊大軍機又預備車馬搬進,園子門前更顯擁擠。 這八位到了,回事的管家知道,全是本部最有面子的司官,趕緊就上去回。這位熊大軍機是個陽分人,真做得出,說那七位一起請見,這賈老爺道乏改日在衙門再見罷。那管家照著傳話出來,賈端甫聽見這話,臉上真是下不去,心上又更加焦急,比在那小銀珠家聽增朗之奚落的話,還要加上一層難過,然而沒法只得退了出來,沒精打采的上車回去。第二天,去訪那位同事,同鄭幼嵇員外商量說:「熊大軍機呢,平日同我就有點過節兒,我也曉得我這脾氣有些不合時宜的地方,以為我們做大位的人,總應該大度寬容,不料昨天竟如此相待,以後要想好處恐怕不見得。你替我想想,應該怎樣呢?」那幼嵇道:「你我知己,你既同我商量,我卻不能拿那泛泛地的寬心丸子來搪塞你,你須要他們曉得,這些做大位的人,那醋勁兒比人家的姨太太還要厲害些,在那不得意的時候,沒有抹煞得好,到了他一旦得意,那可真難於補救。熊大軍機平日就常在我們面前,說你是個厲黨,倚著軍機的勢為焰,把本部堂官都瞧不起,現在他進了軍機我就替你懸著,昨天竟如此做得出,那以後更不用說了,萬一到了年下同你開個玩笑,那你可就吃不起,就算他沒有這種辣手,但是,這京官做到尚書升是無可升的,調呢也輕易不會調他,年紀又不大,聖眷又好,在這部裡十年二十年也說不定。提員外提郎中,那還有個一定的資格,堂官不能過於抑制,那京察一等可全在堂官手裡,他在部裡一日,你總一日想不到好處,難道你預備做一輩子的刑部司官不成? 我替你打算,你已經是補了缺的人,倒不如就了截取直隸州,出去運氣好,三五年裡頭也還可以做到實缺,道府比京察外放也差不多,這是兄弟的愚見,承端翁見愛,所以就傾心相告,端翁再自已斟酌罷。」賈端甫想想部幼嵇的這番話,也真有道理,就說:「承幼翁指教,我就這麼辦罷。但是,我這脾氣恐怕外官也不相宜。」鄭幼嵇道:「這倒不然,外官圓話的太多,近來,有些省撫,把那些油腔滑調的看厭了,倒往往賞識端重謹厚的多,只在各人仗著本事去做,總而言之,非運氣不行,你道以為何如?」談了半天,賈端甫告辭。 回家想了一夜,也只有走這一條小路,就去捐了曆俸,在吏部呈請截取分發,又想想那一省好呢?因想起河南擾台胡霖胡雨帥是厲尚書提拔起來的,那位藩台喬方伯官名叫名俊的,又是本司掌印出去的,平素相處也很好。河南省的直隸州缺分也還多,就指省河南引見出京。那熊大軍機也曉得是避他的風頭,因為他一個已經進了新審處補了缺的人,肯如此小就,總算是認虧吃的,也就高高手不再同他計較了。 這賈端甫初中進土,在家鄉開賀的那天,就滿口拿定了是要提員外、升郎中、得京察、放府道的人,那曉得已經看著要如願的事情,忽然出了這個岔兒,竟提不了員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道府,還要出去做個候補官兒。可見,事由前定,俗語說的「滿飯好吃,滿話難說」,而況這做官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的事體,怎麼能自己拿得穩穩的呢? 然而,他京官的運氣已終,外官的運氣甚好。到了省,這胡雨帥因為他是厲尚書的門生,甚為親熱。不多幾天,就委了地河工局的提調。這位喬方伯更為契重,說他是學有本源的人。 喬方伯正兼著學務處總理的差使,就同撫台要了他,兼著學務處的提調,面子要算好極了。那學務處的委員甚多,懂得學務的卻甚少。賈端甫看著皆不足與談,只有一位參議兼高等學堂總理的魏琢人太史,見了兩面覺得甚有道理。這位魏太史官名行堅,是江西南昌府人,未滿弱冠即入詞林。後來,因為參了一位當道大員,這位大員勳位名望甚為朝廷倚重。他這摺子上去,不但沒有參得動他,反傳旨嚴加申飭,幾乎送了前程。他見風頭不好,就告養回家。這胡雨帥做江西糧道的時候,就同他很要好。到河南撫台,正值朝旨申飭各省縣辦學堂,就把這魏太史卑禮厚幣的請來開辦。胡雨帥于學堂的事體,本來絲毫不懂,全仗魏太史維持。佈置高等學堂預備科開學的這天,行禮已畢,教習領著學生上來參見,胡雨帥要想說兩句內行話,就望著魏太史道:「這學生的功課裡頭,體操一門那是最有益的,我天天還要做那八段錦的功夫呢。算學一門似乎可以隨便些,難道叫他們學成功了,到洋行裡去做剛伯杜麼?至於地理,這是琢翁貴省的人最講究的,琢翁想來也總高明的了,來龍去脈水風木火那是不容易考求的呢,他們在這學堂裡學成了就能夠替人家看地麼,還是也要到山裡去走走,磨練磨練呢。」魏太史曉得他全弄左了,怕他下不來台,只好含糊答應了兩句,拿別的話岔開去,這番話卻是通學堂都聽見的。魏太史雖然再三叮囑,不准傳說出去。然而,那裡攔得住這許多嘴呢,恰好同時有一位省撫,也是因為要辦學堂,開了個單子叫那學堂總理買幾部書,那位學堂總理,把單子一看共是五個字,分作三行,第一行是「抉微」兩個字,第二行是「天文」兩個字,第三行是「雷」一個字。這位總理看了不解,只得上去請示道:「奉大帥發下單子吩咐買幾部書,那『扶微』大約是幾何『抉微』了?」那位省撫點頭道:「不錯!」這總理又問道:「請示這『天文』買那一種呢?」那位省撫道:「虧你是一位翰林,連個『天文』的書都不曉得,可笑可笑。」說著就端茶送客。 那個「雷」字,這位總理也不敢再問。回到學務處,請了幾位提調、文案、教習,大家猜擬不出。有一位悟心好些的,忽然想著道:「大約是那『電學』的『電』字之誤。」大家齊說「不錯」。這兩件事被一家報館聽見了說:「這『地理』對『天文』真是天造地設,工巧絕倫。」就拿來登在報上。 再說這位魏太史少年時候,詞率裡夫最好,做點六朝小品溫李香奩一時,無出其右,通籍之後,殫心經籍研究說文,繼又結交名流,講求新學。後來見這新學的流弊太多,幾至牽動國脈,怕為比匪所傷,又力矯其弊,格守著聖經賢傳尊君親上的道理,真是識實古今,學通中外,而且言坊行表趨向必端詢,不愧為學界津梁,師儒表率,把這河南的學堂辦的井井有條。 學堂裡的學生,雖不能淬勵精神,翊衛邦族,卻個個循規蹈矩,沒有一些爭競囂張之習,要算是時下辦學堂的一位能手。見了這賈端甫,也覺得針芥相投,沒事就常常遇從,彼此意見都說這學堂的教科第一最重的是經學,若各門學科不從經學入手,將來皆成為無本之學。所以,他們講究的學堂功課,首在讀經解經,比那從前講八股的時候,倒還講的認真些,這也是保全國粹的大道理。有一位過路的狂上同他們說道:「經書裡惟有一部《論語》是最為有益於身心家國之書,文字亦簡而賅,賤而奧,朴而華,為人生所必應讀的,左氏為文筆之袒不在經書之列,卻也不可不讀,此外,皆是些斷碣殘碑。禹貢是個不全的地輿圖,月令有如來年曆本,只好視為商彝周鼎,作為一種最高貴之陳列品而已,又何必費有用的精神,鑽研這無用的故紙呢?」這兩位說這狂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要請抗台拿辦驅逐,擾台因為這位狂士也是當代知名的,未敢輕易動手,這位狂土也就望望然而去了。 他們兩位逢到禮拜學堂放假,就迭為賓主煮酒論心。這天,又是禮拜的日期,賈端甫得了一條極大的黃河鯉,又新由南貨客人帶來的金華茶,堡上一天,買了幾盆菊花,就約了這魏太史銜杯賞菊,又談到政治上,魏太史道:「他們講新學的,總說不可用專制手段,其實,天下事非專制不行,就是他們外國說起來呢,有甚麼君主、民主、立憲、共和的,分別替他按實了考較起來,也還脫不了這專制的主義,像我們這個學堂,要不是我們用專制手段壓服住了,這兩年,不知要起了多少風潮,怎能夠這麼服服貼貼的呢。講到治家更非專制不可,不專制,兒子不服老子的管教,妻子不受丈夫的約束,那還成個甚麼人家呢?」正說到這裡,只見他的管家手裡拿了一封信,匆匆的跑了來,魏太史忙問:「甚麼事體?」那管家回道:「今天早上,老師出了門,太太就叫家人雇輛車,說到于太太那裡去,家人說:『家裡有車,何必雇外頭的呢?』太太說:『那騾子不好,會岔眼。』家人就到街上展了一輛,太太就叫小桃拿了一個包袱,一個鋪蓋卷,一隻箱子,一個提盒,還有鏡盒等類裝在車上,家人問小桃帶這些東西做甚麼,小桃說太太要在於太太那邊住兩天呢,家人也就不能再問,也沒有要人跟,說路近有車把勢行了,省得多個人跨在轅子上討厭。剛才侄少爺到老爺內簽押房拿件公事,看見案上一封信,說是太太寫的,裡頭說的話甚是希怪,侄少爺即加了一張信封了口,叫家人送來,請老爺看了,吩咐怎麼辦法。」魏太史聽了甚是詫異,連忙拆開看,裡頭一張信箋上寫的是:者之書,情節甚奇,就呈察閱。嬸母至今未歸,應如何辦理?恭叩福安。 福安佳男傳經謙筆 再看那小信封上面寫的是:「留呈庵帶主人親展」,下款是「碧珍手緘」,抽出裡頭是三張離合如意的毒花箋,上頭寫的是:遁庵主人親鑒:絮自奉裳衣,荏苒八載,初以主人才名署於鄉里,直聲震乎雲端,伊然一代偉人。自必有非常德業,慚非德耀,獲致伯寫,竊引為三生之幸。造依侍既久,始知主人生平學術經濟,都從「心勞日拙」四字中來,謹就確有可指者數端,為主人陳之。 主人以乞養辭官,乃歸裡之後,高堂之甘旨常虛。而主人之樽盤必備,德色評語,時中傷乎庭幃,側帽扶輪,徒飾觀于戚□,迨至金撥就萎,風木增惡。主人侍疾曾無嘗藥之誠,枕塊猶戀桑中之好,而徒以表阡塵墓,為驚世駭俗之方,此見主人之所以為孝過也。 主人,兄有孟皮,疾如貢父。 主人不求第萌,俾荊樹以重榮,轉燃豆箕,致棠華之遽隕,道得獨攘腴產,猶憂侈說並祧。此則主人之所以為弟也,若光臨財之際,主人素以千駟不顧自矜顧,何以主講岳麓修脯一支十年,未及一載,以燔內不至,托故而行,而預支之修,未聞以絲毫還壁。 主人之產,因如是乎?至於中構之事,更有不堪為外人道者,即如令侄麟如,名為依阮籍之光,實則賴懷贏之助,此中曖昧,他人不知,甯王。絮之日待。 房帷者,亦憂襄如充耳耶,絮頻年體察,知主人之宅心行事,斷無作善降祥之理。為之妻李者,將何以仰望終身?因念良禽擇木而棲,賢士擇主而事。臣之於君,」既有斯義,婦之于夫,何獨不然。泰西男女,離合固可自由,即在支那,伊古以來,婦人之下堂求去者,亦史不絕筆。絮蓄此態久矣,前在尋陽,獲見主人表弟池客中書,以英挺之姿,具磊落之概,方方主人,其誠偽相判奚啻霄懷,絮寧為誠者妾,不願為偽者妻也。所以不亟亟相從者,良以孟子去齊,三宿書畫,既餘惓惓之情,何惡悻悻以去。且以主人智慧卓爾,識見過人,或能猛省前非,亦未嘗不可白頭相守。近見,主人顛倒黑白,日益加增,欺世盜名,若將終身,斯真不可救藥矣。伏念絮湘弦數遍,已屬殘春,若再含垢忍無,鬱鬱居此,必致終論藩圂,未免負此性靈,用是薄檢奩妝,長驅就道,古人絕交,不出惡言,不忍面謫主人之短,是以不別而行,而又不肯如玉清之私通,用特留書告別,一聲鄙忱。從此,使君不妨另自有婦,羅敷亦自有夫矣,素念主人于此等處,尚能達觀,當必夷達視之,不以追騎相追。萬一主人未能免俗,必欲置諸法網,罪以潛奔,在絮固不辭緊線之差,恐主人辦轉揚推簿之站,似林匕均有不利,當望高明反複審之。書不盡言,千萬珍重。 長沙何絮留後 魏太史看了這信,沉吟了一會,賈端甫問是怎的,魏太史本想把這信送與賈端甫看看,商量商量辦法,但是信裡頭所說的話,實有不可告人之處,賈端甫雖是至交,也不便與他曉得。 想了一想,把信望懷裡一揣說道:「沒有甚麼,內人急於要回娘家,怕我攔他,不等我回去就動身了。」當時就叫那管家來說道:「你回去告訴侄少爺,即說信我收到了,沒甚麼要緊,我回來再說罷。」他仍然與賈端甫吃酒談心,從從容容的吃了飯才回去。他本想派人去追,又想這位夫人是說得出做得出的,萬一遍了回來,當著人把這些話說個淋漓盡致,叫我怎麼收場,又叫我怎麼在此地做人呢?倒不如忍忍氣聽他去罷。這真可以算得個有學識有涵養的人了。然而,看書的諸位替他設身想想,除了這樣還有甚麼萬全之策呢? 他這位何氏夫人,小名柳光,名號籍貫都已見過,不必再提他。父親也是個名士,早不在了。十七歲上嫁這魏太史,做續弦。他本是個闊達不羈的才女,就他這書信也可略見一斑,同這矯揉造作的魏太史怎合得來呢。這就是我們中國婚姻,不由男女自擇的毛玻在南昌,同這魏太史的表弟章廉相見,就彼此有意,恰好章廉是由舉人考取內閣中書要進京,魏太史就了河南的學堂,兩人各帶家眷一齊動身到了九江,同住一個客棧,因等輪船耽擱了幾天,這個當口何碧珍就同章池客,了卻那五百年前的孽債,本想跟著他溜進京去,因怕九江人多,萬一鬧出事來。不免都要吃點眼前虧,所以,沒有敢輕舉妄動。 在這河南住了兩年,心裡實在忘不了那稱心如意的情節。曉得這些滿臉道學氣的人,最怕人窺側他的隱衷,更怕人把他那不可告人的事體,當著大家掀出,使他那個架子裝不成功,所以寫了這書信,以為鉗制他不敢追緝之計,其後卷了些金珠細軟,帶了一個丫頭,雇車揚長而去。到了路上,才同這趕車的說起叫他送到順德府上火車,這趕車的說我甚麼都沒有預備,又沒有帶辦套牲口,怎麼能走呢?這位魏太太道:「車上東西輕,單套也行了,至於應用的對象,我多加你些錢,在前頭站上買,有甚麼事總是我擔承,斷不會叫你吃虧的。」那趕車的也就肯了他。熟料,這書信到了魏太史手裡,必勝於埋伏著十萬斷後精兵,果然魏太史不出這女諸葛所料,不敢以一矢相加,可從此知道此娘子軍的背水奇陣了。這何碧珍到了順德,加倍給了車價,打發那趕車的回去,帶著小桃上了火車。到京的時候,已有五點鐘,暫在騾馬市的佛照樓住下,寫了一封信,叫店夥送到潘家河沿內閣章老爺宅子裡,請章老爺就來。這章池客恰好才從館子裡吃酒回家,剛下車,進門就接到這信,拆開一看,見上面寫的是:池客中翰夫子愛鑒,妄自洪都識荊,即深依戀,猥以殘質,獲接幃裳。一夕郵亭,三生夢石,當時即擬追步紅拂,奔侍藥師,只以兩家車從在途,耳目繁多,恐累清德,遂爾忍恩割愛,勞燕分飛。別後膏沐無心,淚痕常洗塵,妾之思君如是,不知使君之念妾何如? 近與傖父訣別,有泰西男女離合自由之權,間隙來都,投托字下。妥之婢之,惟君新命。敢乞速臨賜存,一商進止。俟奉台命,再當整理荊釵,晉謁大歸。臨穎仁盼,飾言面陳。敬請劉安!何絮檢衽謹上。 章地客看了這信,倒也覺得十分奇異,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當下就對店夥說道:「你回去說我就來。」又吩咐趕車的不要卸車,他進去轉了一轉,交代了不實等他吃飯,就出來上了車。一出街口,就到了佛照樓,進去一見面,這何碧珍就盈盈下樓,章池客連忙還禮,說道:「表嫂你怎麼來的?」何碧珍道:「我已經同那魏琢人思斷義絕了,你這樣稱呼,那可不好。」章池客又改口叫碧妹妹,何碧珍說:「也不好。」章池客道:「你叫我怎麼稱呼呢?」何碧珍道:「我如今是你身邊的人了,叫我柳兒也可,叫我何姨娘也可,聽你的便罷。」 章池客道:「那總不好這麼樣罷,我們彼此以字相稱何如?」 何碧珍道:「那也隨你。」當下,坐下細談別後之事。章池客道:「你大約還沒有吃飯,我們叫幾樣菜,弄點場來吃吃罷!」 何碧珍道:「不但要你在一塊吃飯,並且你今天可不能回去,我到了家裡不敢爭夕,今天才到,你可得在此陪陪我,我還有多少話要同你談呢。」章池客說:「這也沒有甚麼不可。」 一面叫店夥計去叫菜打酒,一面吩咐趕車的說:「你把車趕回去罷,我今天不回家了,明兒八點鐘來接。」不一會,店夥燙了酒拿了幾個下酒的碟子來,兩人對前,談到臨走寫的那書信,何碧珍細細的背與章池客聽,章池客道:「寫的真好,只是說的阮微畢露,未免太刻毒些。」何碧珍道:「不是這樣如何制得住他?我怎麼能平平安安、放放心動的來找你呢?我可同你說,我是心服情願跟你做妾的,你家太太跟前我總低頭取小,盡我做妾的道理。」章池客道:「那總太覺屈事,我們再商量罷。」何碧珍道:「不是這麼說,我要不願就是叫我做貴妃、福晉、夫人,我也不要做,我要願,就是叫我做個外婦私窩。通房丫頭也沒有甚麼不可,我看不獨我何碧珍一人為然,凡是天下的女子,沒一個不為此心的。不過受了父母男人的束縛,叫做沒法罷了,而且我覺得,只要男女合意不拘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無不可,那泰西人要講一夫一妻的道理,似乎還未能體貼的十分透澈。」章池客拍手道:「這話很是狠是,卿真可話解人。」兩人又喝了兩杯酒吃了飯,談了一會,收拾就寢。宦海鐘.88.這一宵的歡愛,真是新婚久別兼而有之。直睡到紅日滿室,方才披衣同起,好在這內衙門一月誤班的日子有限,所以甚為清閒,又叫了兩碗面來吃了。章池客道:「我先回家佈置佈置,再放車來接你。」章池客回到家中,同他妻子平氏太太說道:「奇事,奇事。」平氏太太道:「甚麼事呢?」章池客道:「你曉得我昨夜住在那裡?」平氏太太道:「趕車的說你在佛照樓有個女客,在裡頭留你住,大約是你在上海相好的倌人,特為到京裡來找你的。」章池客道:相好的呢,倒也不錯,卻不是上海的倌人,你道是誰?就是魏家的表嫂何碧珍。我不是前回同你說過,在九江客寓裡那一晚上的事體呢。」平氏太太道:「他怎麼能來到京裡?」章池客就把他寫信與魏琢人斷絕,帶了一個丫頭來京相投的話說了一遍,平氏太太道:「倒也狠好,只是這魏琢人怎麼肯甘心呢?恐怕他要鬧的話,說我是讓他來做伴,再好也沒有的了。但是,叫做妾,總不好,我就同他妹妹相稱罷。」章池客道:「恐他未必肯回來看罷。」 平氏太太叫丫頭、老媽子收拾對面房間,買蠟燭鞭炮,一面叫套車去接何小姐。不多一刻,何碧珍已經到了,家人連放鞭炮。 何碧珍先到祖宗面前行了禮,回來就請老爺太大受禮。平氏太太道:「妹妹,我們平行了罷。」何碧珍道:「那可不敢,我何絮今兒是自己情願做章老爺的妾,太太若不受何絮的這頭,那就是不肯收納何絮,我何絮只好遁入空門了。」平氏太太沒法,只得立受了他的頭。平氏太太還是叫他妹妹,他一定不敢當。章池客道:「昨天我說過,就叫他碧珍罷。」平氏太太讓他到房裡坐,他一定見讓著平氏太太先走,到了房裡就搶著替太太倒了一碗茶,還要來裝水煙,平氏太太說:「這可不必。」 停了一會,又領他到對面房裡看了新房,收拾的也還乾淨。晚上,叫了一桌菜。這平氏太太生了一兒一女,兒子才八歲,女兒六歲,團團圓圓的坐了一桌,吃的倒也十分有趣。晚上,送章池客到這何氏新姨太太房裡去休息。章池客雖是一個清苦京官,有這一妻一妾相陪,膝下又有一雙兒女,過的也狠舒服。隔了將近一年,忽然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一封信,想來要具問興師了。他夫婦三個看見,皆不免有點心涼。究竟魏太史的信上說些甚麼,請諸位猜一猜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