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真子取了這部書,在輪船上看了幾天後,頭兩本還沒有細看,到了漢口,公私忽冗,也就無暇再去翻閱。隔了兩個月,又因事赴上海,也坐的是那江裕官艙。船上無事,把這書取出將那沒有看完的兩本,細閱一遍。他看到著末一回結句還是且聽下回分解,心裡想道:「這部書到底完了沒有呢?正在納悶,忽聽「呀」的一聲,房門開了,抬頭一看,卻是茶房來請吃飯。抱真子把這書放好,帶了房門到了飯廳,見那一桌已經坐滿,這一桌才坐了三四個人,就揀了個座兒坐下。見對面坐的一位豐頤隆准,大耳微須,氣度安閒,風神瀟灑,心中頗有點欽幕。吃完飯漱了口,就向那人問道:「請教貴姓?」那人回道:「姓任。」又問道:「台甫?」那人回道:「草字天然。」抱真子呆了一呆,那人也回敬請教了,卻站起來到那外間簷口散步。抱真子跟了出來,又問道:「天翁此次從那裡來?到那個碼頭上岸?」那人道:「兄弟才游嵩嶽回來,到鎮江泰州上岸,過渡回家。」抱真子心下更覺奇異,又問道:「船上有同伴沒有?」那人道:「本有兩位同遊的,已先回去了。兄弟因順道進京看了一看家兄,又到湖南游了一游嶽麓,在睛川閣、黃鶴樓也勾留了兩日,所以遲了幾個月。現在船上只有一個小妾隨行。」抱真子道:「在下有件事要動問一聲,卻是冒昧得狠。」那人道:「請說不妨。」抱真子道:「請教天翁這位如夫人是不是在上海討的?當日芳名是那兩個字?」那人道:「是兄弟前幾年在上海討的,他掛牌子的時候,叫做顧媚香。是不是閣下當日也似曾相識?」抱子真道:「那倒不是。但是前回在上海有個朋友,拿了一部書與在下看,內中一位的姓名與天翁相同,就連如夫人的芳名亦複一字不差。此次去游嵩嶽,這書上也敘及的,這是甚麼緣故呢?」那人也覺詫異,說道:「我倒要請教請教。」就跟著抱真子到了房間。抱真子把這書遞與那人,那人翻了一翻說:「我借去看看。」就拿回他自己官艙,隔了兩天,快到鎮江,那人把這書送還抱真子,說道:「這書上所說的任天然,自然就是我了。敘我生平事蹟,雖然不能十分詳細,大致也還不差。就是這書裡敘的幾件新奇怪誕的事體,雖多理之非無,卻為事之所有,並非全由捏造出來的。就是敘到男女交際之間,不免有些形容太過的地方,然皆尚在題前題後,並未實寫正面,尚不算落那俗套。」 抱真子道:「這部書怎麼到著末一回結句,還是個且聽下回分解?而且書裡的人有些算交代清楚,有些還沒有歸結到底,這書算做完了沒有?還是我那朋友少拿了幾本與我呢?」那人道:「這書做完沒有,我也無從臆度,但是這書上的人,就我所曉得的,還有一大半在世上,以後的窮通正未可知,你叫他做書的怎樣替他歸結?自然只好且聽下回分解了。」抱真子道:「這書怎麼做了二十四回,沒有敘著一個好人,就是敘天翁的地方,我看說的也不見好。」那人道:「天下好人本來甚少,我本來也不是甚麼好人。不但我不是好人,我看那做書的也不是甚麼好人,他要是好人他就做不出這部書來。你道以為何如?不過細看他這部書裡的皮裡陽秋,大旨是寬於真小人而嚴于偽君子,這還不失天地公理。倘然傳到世上,書中人看了,固應汗顏自返,不是書中的人看了,也可觸目驚心,于世道人心也還不無小補。」說著只聽那輪船連連放氣,向窗一看,金山已在面前。那人道:「快到岸了,我要去收拾收拾。」就辭別回房。抱真子也跑到外頭下了樓梯,在那跳板口欄杆邊站著,看那來往的人。不多時,見那人領著他如君來了,拱了一拱手,說聲:「再會!」就上了跳板,過了躉船,登了彼岸。 第二天,到了上海,抱真子進了棧房,坐了一部馬車,帶了這書去還誕叟。到了那裡一問,那知誕叟已先一個月,帶了他的妻妾兒女去遊天臺雁蕩。抱真子殊覺悵然,就叫馬夫順便攏張園坐坐。到了安塏地門口下車,恰好遇見繁華報館主人同他招呼,問他幾時來的。抱真子道:「我今天才到,帶了一部小說出去還一個朋友,不想這位朋友卻走了。繁華報館主人問道:「是部甚麼書?」抱真子道:「在車上你要看可以看得。」 就叫馬夫取了出來,兩人進了安塏池泡了茶。繁華報館主人把這書約略看了一看,道:「也還新鮮,要排印出來不要?要排印就讓我帶去細細的看看。」抱真子道:「排印出來倒也不妨,但是這書沒有名字,做書的又不知道在那裡,無從問得。 若照那小說出的通例,替他起個甚麼,緣甚麼記之類,他又沒有個總綱,並且這書上又沒有一個好人,可以做得這全書主腦的。這卻如何呢?」繁華報館主人道:「既然你說這書上沒有一個好人,就叫他做『夢中人』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