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史五桂去打聽了一陣回來說道:「摘印是真,鎖拿是假。江西卻有個委員來說是為買軍火的事體,要追賠款項呢!」 原來上年,全似莊經手買的軍火交到軍械所之後,當時沒有發用。這尚撫台練了一鎮新軍,把這槍配發那營裡領了去,不到十日紛紛繳回,說這槍不能用。撫台叫衛隊試了一試,果然有許多機開不靈,也有許多退不出殼子來,軍械所提調回說:「這槍是全太守在上海買的,又是全太守在九江府任上收的,都是全太守一人經手。」那位首府郅幼稽太守又回了一句道:「全太守在上海買這軍火的時候,卑府剛出京路過上海,聽說其中很不實在,卑府因為事不犯己,所以沒有敢提。」尚撫台聽了大怒,那時還有兩期十幾萬銀子未付,依藩台同首府的意思就要扣著,叫全似莊自己去料理。尚撫台因為那合同是自己在藩司任上蓋的印,即怕洋人為難起來自己也拖在裡頭,就說道:「洋人那邊已經立了合同,那沒得說,只能照付,我們只有追著原經手的賠繳就是了。」郅太守道:「款子大了,恐怕隔省不肯代為力追,似乎要奏一奏請直隸制台將全太守押回江西,才能望他清繳呢。」撫台就上了個摺子,請將全景周先行革職,押解赴潯追賠。一面派了委員帶了詢文,請直隸總督派員摘印,交這委員迎解回潯,直隸制台見江西已經出奏,就委了委員摘印,又行司委員接署。恰好,這天摺子也批下來,自然是著照所請。這兩個委員都是坐的火車,卻是昨天晚車到的,不過外額到早上才曉得。賈端甫聽了這信,也就趕緊過去看了他親家,全似莊道:「我這事有洋行合同,撫台、藩台的印信,瑞帥幾次的電報答應了才做的,我的腳步子很穩,我到江西還怕甚麼?」這委員卻催促甚緊,只得趕緊交代清楚,好在不經征公糧公稅的府缺,沒有甚麼糾葛。 全似莊交卸下來,這些幕友、家丁固然登時裡散,連他三位姨娘都跑了兩個,大約不限定為著老爺罷官,還多半為著小姐守節起見。全似莊到時候也沒有功夫追捕,只好聽他透籠拂瓦而去。同了委員帶著家眷回到江西,卻發交前府看管詢追,首府就發在經廳衙門管押在花廳上。問過兩堂。郅太守是做此官行此禮,公然擺足了那問官的威勢,絕不似那在上海同吃花酒的神氣。可憐全似莊從前想這首府印沒有想得到,今兒反在這衙門裡聽審,不為座上主反為階下囚,宦海升沉真說不定。 這郅太守審起案來,同那八股家的好手一般,句句是鞭僻入裡的,全似莊被他折磨不過,只好認了個「受人欺騙」情甘酌賠。 郅太守回了撫台、藩台,依郅太守是將所買槍枝全數發還,令他繳還原價。藩台說:「那是萬做不到的,要了他的性命也無濟於事,叫他賠繳一半罷。」還是尚撫台到底同他做了多年堂屬,不免有點念舊之情。因為那些槍枝也還挑出些能用的來,也有些還可修理的,就酌量定了罰賠三成。這全似莊雖然平日掙的面子還好,並沒有做過甚麼肥缺,就是那年買軍火,也不過照例沾潤了點兒,還幫了他侄兒一千銀子的引見費,所以宦囊也甚有限,羅雀掘鼠,僅僅繳了一半,那半萬交不上來,只好坐在經所衙門等死。那郅太守還不時要提他上去摧摧,把這麼一位最要面子、最愛乾淨的全太尊,竟弄得垂頭喪氣垢面無顏。 他那位玉抱小姐天生純孝,要學那緹縈救父的故事,自己用貞女名上了一個稟帖,情願自己代父管押,求把他老子放出來慢慢清理,撫台看了也動了動心。那天是個六月萬壽的日子,在朝賀的時候,撫台就同首府說起這事,旁邊就有一位道台說道:「聽得這位小姐是望門守貞的,現在又有這番孝心,真是可敬。這全太守也押了近兩年,似乎應得成全他呢?」這郅太守最惡是他辦的事,人家在旁邊說好話,聽了這道台的說話心中不大舒服,當時因為各位上司都在面前,不好意思說甚麼。 回到衙門就請老夫子辦稿,要傳這位全小姐來,像那回驗華紫芳的法子驗他一驗。老夫子道:「那華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奸有案,驗他一驗還沒有甚麼不可,這人家好好的一位小姐,怎麼能傳來驗呢?那是萬萬做不得的。」 郅太守一想這話也還有禮,然而心中的憤氣總不能消,到底傳了南昌新建兩縣來吩咐道:「這全小姐我風聞他曾經逼死過他老子的一個姨娘,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他卻還要自稱貞女,在撫台那裡亂上稟帖,你們可傳話與人,以後他再自稱貞女,我可要傳來驗的,果然是貞,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來,還要請撫台替他奏請旌表,若驗出來不是貞,那我可要追究姦情,照婦女犯奸的定律去責杖,當官嫁賣的。」兩縣把這話傳了出來,你想,這位全小姐,無論他貞與不貞,怎麼肯到這南昌府堂上去讓他驗呢!只好把那貞女的總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後來,幸而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爛見心肺而死。 全似莊的案子才得模糊下臺取保出來。這郅幼稽雖然秉性殘酷,卻於「財、色」二字上絕不苟且,應得的錢他也要,並不矯激鳴高,也有幾房姬妾,也曾選包征歌,卻都是正大光明,並不托詞掩飾。他的兒子潤卿中翰,也是舉人出身,這時已經補了缺,交訃之後,扶柩回籍。與範星圃同是《酷吏傳》中人物,似乎收稍結果還略勝一籌。這皆是以後的話,不過省得將來補敘,所以提前說一說的。 再說那賈端甫看見全似莊出了事,這張全的事體若去找別的官府是要打官話的了,其中可有許多窒礙,只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開導他道:「兩下裡到底是多年主僕,彼此很有點交情,不犯著因此決裂,若是肯把女兒送進去,自然是當親戚看待,要是不願意把女兒送進去,也未曾不可,多少送點賠奩為你女兒將來出嫁之用,那個摺子存據你可得交還的,他到底是做官的人,萬一勢動官府,恐怕要吃他的虧,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向那銀行裡說明止住了,那摺子存據也都成了廢物。」張全道:「我雖是個家人,我的女兒可不肯把人家作妾,他那種高親我也不願意仰攀,他要送賠奩我可是多謝,他的女兒破了身,他好意思拿出嫁你,我的女兒破了身,我可不好意思拿去嫁人。 至於那個銀行的存據摺子,我本要想還他,並且他這些銀子的來路我還有篇清帳,也要交與他,但是在這裡卻不便交付,我們到刑部衙門,或是都察院堂上當面交還他罷。他講他是個官,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見見官呢!我女兒是有婆家的人,這肚子是他的,有他的親筆憑據在我手裡,我只要拚著我女兒一死,他是個做臬台的,問問他職官奸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是個甚麼罪名?這不是有榜樣在嗎,恐怕他就不像那漢陽府的增大人,也得像那江西臬台的范大人,那時候,恐怕他的錢要不到,倒反連他的官都送了呢。我因為同他是將近二十年的交情,不肯下這個辣手,叫他放明白些,看破點兒就此罷手,我也看著面上不來同他為難,總算我拿女兒的身體買來的,我就忍氣當個烏龜,他要不知足,或是去告官,或是去銀行裡攔阻,那就是他自討苦吃了。」史五桂也無可如何,而且聽了那女兒破身不破身的話,尤為戳心,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說甚麼,只好回去據實告訴了他大人。賈端甫聽了這話怎不動氣,但想起那增朗之同範星圃的事體,卻也真有些害怕,萬一他真個鬧起來,有真藏實據在他手裡,叫我從那裡辯起,不但功名保不住連這一生的清正名聲都毀掉了,只好忍著這股氣咬咬牙丟開手。那張全卻消消停停的帶著老婆、兒女動身到了天津,恐怕賈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銀行裡去做手腳,就在天津兩家銀行拿存據摺子去商量,說是主人有急需要在這裡提用,兩家銀行看了折據不錯,又打電問了上海銀行,複電來說數目相符就照數抵付。張全就把這八萬銀子,連他自己積存的兩萬多銀子一起,另托票號匯到上海,預備將來在上海、揚州做點事業,娛此暮年。 天下的事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曉得他在天津偏偏撞著了那個柏義,問起他的蹤跡,柏義說是在德丹衙門站了兩年,很賺了幾文,要想回家娶妻置產。張全見了他固不免眷念舊情,小雙子看見了更是如獲至寶,就同父母說明要招他為婿。張全因為這家私都靠他賺的,又答應過讓他自己擇婿,此時不能違拗他也就答應了,在那旅店之中雖未明諧花燭,卻已先續舊歡。 柏義同小雙子在那枕邊細談別後情形,小雙子自然盡情相告,柏義聽了那賈太太為他相思殞命,賈小姐為他失節敗名,都不大放在他心上,倒是聽見他們發了這一筆大財,不覺怦然心動。 過了兩天上了輪船,柏義想:這張全是個奸猾不過的人,這筆錢在他手裡萬萬弄不過來,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安享,但是他年紀又不老,怎麼就會死呢?也是應該劫數,那天夜裡天氣昏黑,張全到船邊解小手,柏義看見張全出來,就悄悄的跟著他,看他才扯了褲子,就出其不意在背後用力把他一撮,就從欄杆上一個倒栽蔥跌下海去,幸虧張全是自認做烏龜的人,登時就有他那些種類手舞足蹈前來歡迎,替他穿上盔甲,領著見龍王去了。這船上聽見撲通一聲,就有水手拿燈來照,那柏義大呼「快救人!快救人!」船上大副也來了,艙裡有多少客也驚醒了來看,只聽見柏義哭著喊道:「快放舢板,我的老爺解手失足跌了下去,快點救人,人命要緊,求求你們做做好事罷!」 那大副不懂他的話,恰好買辦也來了,郝氏母女聽見,也都哭了出來,柏義只吵著要放舢板,那買辦說道:「這時候莫講不能放舢板,就是放了舢板,這樣大風大浪他下去了,這麼半天知他淌了多遠,那裡去救?本來輪船上要小心些,這海裡風大,總有潮水泊上來,板是滑的,這也是他的命數,你們到上海替他設位罷。」柏義還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撈,郝氏母女看是沒法,倒反把他勸了進去。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替張全設了靈位哭祭一番,柏義也很盡半子之禮。郝氏母女都甚歡喜。 柏義想小雙子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比我小了二十多歲,再過兩年看我老了,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燭夫妻,上海軋拼頭、折拼頭事體很多,萬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開那時他的銀子還是他的,我一點兒沾不到光。況且張全還有個兒子也是要爭的,難道好再弄死他不成?古人道「先下手為強」,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想定主意,就同他母女商量道:「我們這些銀子,若要回了家置田產呢,我們出身低微,人家打聽出來要欺負的,看那邵北楊家、揚州陳大腳家不是被人家制住了麼。要做生意呢,我們卻不在行,我聽見江西九南鐵路指日就要造成,將來利息很大,而且穩穩當當靠得住,不如附他十萬股子,就是年息也夠我們用了,將來的紅利更是生生不息的,你們的主意如何?」這母女二人有甚麼主意呢?而且女兒的身體都是他的,這樣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著,這樣的家私恁他享用,他還有甚麼不足,想來他也不會有甚麼壞心,就說道:「你見的大約總不錯,你說怎樣就怎樣罷。」柏義道:「那麼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他母女道:「那也好。」小雙子還叫他買些夏布回來做帳子。柏義就收拾動身,托三晉源把銀子匯去,那曉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樣,一去竟如黃鶴,不但小雙子拿身體換來的那八萬銀子入了私囊,就連張全一生辛苦積賺下來的一點老本,都被他順帶而去。這裡小雙子不久分娩,卻是一個女兒,可是賈臬台真種。盼著這柏義急急的,青鸞信杳,黃犬音乖。家裡存的現銀看看盤繳完了,開門七件濟濟不支,自然也只好還靠那小雙子的兩片皮霄作個餬口之計,恐怕賈臬台的那點骨血,將來也不免女傳母業呢。據說那柏義到漢口拼了一個擋子班裡的女的,合了一個班子在漢口一帶唱戲。後來,那女的又同一個武小生拼上,被柏義撞見打了一頓,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著把他謀死,因為沒有屍親控告,也沒破案,所以不知其詳。 那賈端甫被張全弄的人財兩空,計無可施,只好帶了女婿女兒趕緊收拾進京。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匯進京的一萬銀子可以暫時挪來用用,後來還他沒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風紅裙,三天后居然送來,只好便宜他的女兒。賈端甫到京之後,就到宮裡請了安,召見的時候,問了問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曉得這位兩湖總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敵,心裡雖然恨他,卻不敢說他一句壞話。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見,費用不足,自然是賈端甫在那範星圃的一萬銀子裡撥與他用。這時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顧媚香家盤桓一個多月,到京又兩三個月了。因要打聽打聽範星圃、全似莊兩人的事,聽見賈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賈端甫也來回拜,彼此都沒見著。那天有位京官替賈端甫餞行,有任天然在坐才得會面。談到範星圃的客死旅館,全似莊的解押追賠,不勝浩歎,賈端甫道:「天翁寶眷是不是還住在九江?」任天然道:「還在那裡。」賈端甫道:「好極了,星圃臨終的時候,有兩句遺囑托我同似莊替他錄出照辦。這回似莊自己遭了事,恐也沒暇替他料理。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還存了六千銀子,無論他這位如君嫁與不嫁,都留與他,他這如君有了幾個月的身孕,遺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擇一個繼,他有一萬銀子匯在京裡,將來留與他遺腹與嗣子的,這銀子我現在挪用了,將來由我歸還罷。我這回幸虧他這一萬銀子,不然竟動不了身。做過寧治台道、浙江鹽運司這樣美缺的人,連個陛見費用,到任盤川都沒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總算官場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訪的清名那是久仰的,處脂膏而不潤這是最難得的事。」賈端甫道:「我抄出來的遺囑,明天叫人送過來,費天翁的心,到九江時候找著他的如君交與他,再打聽打聽他遺腹是男是女。他的靈柩還在正定,似莊一走恐怕一時難得回去,只好再說罷。」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員,前後任的同寅,能盡力的地方無不盡力的。」次早,賈端甫把抄的範星圃遺囑叫人送與任天然,就同著女兒女婿出京到了陝西。史五桂帶著靜如小姐去稟到,賈端甫趕了隻身赴任。賈端甫初做官的時候,就說過他衙門裡不容一個官親,現在並妻妾子女俱無,而且真正弄得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師厲中堂待漏趨朝還有個愛媳侍奉,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還有個寵妾相隨,似乎還不至像他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陝西公館有個在馬班裡討的如君,並一東昌家裡還有個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憐賈靜如小姐那裡知道?到了長安公館,看見這個姨娘心裡甚不舒服,拿著太太的排場,要他來參見。那個姨娘名叫穿姐兒,說道:「家裡那個結髮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這外頭討的自然同我一樣都是小不拘,他是甚麼出身?他既嫁了這有妻有妾的人,怎麼能不做小呢?論起來我先進門,他還要叫我好聽點才是,我不因他頂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來,他後討的充起太太,我早已應該要做太太了。」又問著史五桂道:「你在東弄一個也算太太,西搭一個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個太太壓制已經夠了,怎麼又有甚麼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見太太的規矩來見我再說。」賈靜如到這時候才曉得他家有正妻,就望著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樣人家的女兒?你卻奸騙了來做妾,我同你見官去。」這一出平醋的戲,史五桂實在難唱,好容易兩面敷衍著才得將就下臺。賈靜如看鬧不出甚麼道理,也只得忍著氣暫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誰知不到幾個月,陝西撫台在那分別舉劾人員摺子裡,替這史五桂下了八個字的考語是:「卑鄙無恥,巧於鑽營。」下到這種字樣,那旨意下來大約沒有甚麼好處。史五桂見了電抄,只好帶著這兩位如君回那東昌鄉下。快到家裡的那兩天,那穿姐兒是嘗過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裡想:這回有這人頂著,我倒可以少受點罪了。賈靜如可還不知道厲害,倚著是臬台的千金,想那太太總得以平禮相待。到了家裡見了面,不肯以妾婦自居,嘴裡說聲「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著那又粗又大的釘把手,在賈靜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臉上打了兩個嘴巴,罵道:「甚麼姊姊不姊姊,哪裡來的爛婊子,見了我都這麼大膽?」賈靜如到這時候,羊入虎圈也就沒法,那裡還敢回嘴,只好忍著淚改口叫了一聲「太太」,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那跟回來的家人,在外頭的這幾個月是兩位都稱太太的,他也總算知趣,向這杜氏太太問了聲:「兩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裡?」這太太道:「我們鄉下沒有甚麼姨太太,這個自然還叫穿姐兒。」又問賈靜如道:「你叫甚麼名字?」賈靜如只得回道:「叫靜如。」 這太太向那家人道:「以後叫他靜姐兒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對面房,靜姐兒的就放在穿姐兒的房後頭那小半間裡。」這太太又望著他兩個,楞著眼說道:「你們還不去收拾你們的東西,還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憐賈靜如走到那小半間房裡一看,又黑又臭,一張柳木架子牀上鋪了幾根秫稭子,一張木杌。然而無法可想,只好把牀鋪自己鋪好,鏡箱之類放在那杌子上,箱子只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間房裡還有盞黑暗暗一根燈草的油燈,這間房裡連盞燈都沒有,只好黑坐。那穿姐兒要討這位太太的好,把靜姐兒的履歷背了個詳細,說:「他是被強盜輪奸過的,在家裡偷自家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才給我們這位老爺的。聽說老爺這回被參,也就為討了他,上司才說是卑鄙無恥,他到了陝西,還定見要稱太太,他說他是官府小姐,家裡太太是個鄉下人,見了他還應該尊敬他呢!」這位太太聽了大怒,夜裡在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個下馬威,你可不准哼一哼。」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聽。第二天,這位杜氏太太起來坐在堂屋中間,手裡拿了一根驢鞭子叫這靜姐兒出來,叫他把上下衣服脫下,靜姐兒延挨了一刻,這太太就是兩鞭子,靜姐兒只好把上身衣服脫去,旁邊還有許多做工的看著,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脫?這太太又是幾鞭子,靜姐兒只好把褲子也褪了下來,當著人赤身露體的,這太太喝他跪著,靜姐兒只得跪下,這太太道:「你是個千金小姐,我是個鄉下人,我應該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樣子給你看。」 說著又是幾鞭子,這靜姐兒只是哭,也不敢說一句,這太太又道:「老爺的功名,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舉的,今兒卻送在你手裡,你這個被強盜輪奸、偷兄弟的晦氣星,不打除不了晦氣,我卻沒有力氣來打你這賤肉。」就叫旁邊做工的上來,把他拉下去,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拿著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門打板子的樣,在那兩條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才放起來。靜姐兒吃了這回苦,更是低頭服小,就連見著那穿姐兒,都是姊姊長姊姊短的,那穿姐兒高興起來,還叫聲「妹妹」,有的時候就「靜丫頭」、「靜姐兒」隨意的呼來喝去。淘米、洗菜、提水、推磨都得要夾在那些長工裡頭去做,那些年輕做工的有時還要拿他開心,他也不敢違拗。這史五桂討他的時候,本是為貪圖他老翁的庇蔭,覬覦他老翁的家私起見,現在自己罷官,無從望他庇蔭,那分家私又被人家全盤端去,在他身上也就無甚愛戀,又為這雌老虎所制,到家一二年竟沒進過他的房。聽說後來史五桂不久死了。又遇著荒年,家裡田房都賣了出去,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鴇,叫這穿姐兒靜姐兒抱著弦子,做那道兒上客店裡的夜度娘娘。究竟這話確是不確,他那位臬台老翁既不去追問,做書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 再說任天然會見賈端甫的時候,說他已經到京兩三個月,這兩三個月裡頭到底他做些甚麼事呢?原來他因為要送兒子任達進大興縣的學堂,須趕暑假期內辦。這喜事吉期揀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內弟和養田約定,所以五月半後就帶著任達趕到京裡,住在他哥哥住的較場四條胡衕宅子裡。見了他哥哥雖然覺得蒼老了些,精神卻甚康劍當過一次硫璃窯的差使,管過一次印結京官,有這光景也還能過得去。大的侄兒任運,已進了順天府的高等學堂,二的侄兒任遴,在直隸武備學堂,程度也說很好。他哥哥又納了一個妾叫做順娘,也生了三四個侄兒,都還小呢。任運、任遴都已完姻,各舉一孫,也皆呀呀欲語。弟兄久別,相見益歡,彼此宦途尚順,後起皆佳,尤覺快意。那和養田新近已傳補禦史,任天然帶著兒子去拜見,又見了舅嫂,幾個內侄,也都見了,只有那愛卿小姐躲著不肯出來,也不好勉強他。不多兩天,就是任達的喜期,贅姻之夕,新郎新婦都是幼年相識,自然歡愛逾常。暑假期滿任達就進了大興縣的中學堂。 任天然把兒子的事體辦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見的明保,還是知縣任上認得的同吏,同部選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說是可以在道員上開列召見下來一樣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舉老師梁培帥在軍機見了幾面,也說:「你引了見,我總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錯,現在正是國家需才的時候,那薦賢為國是我們應做的事。就是範星圃他鬧了這麼一個岔兒,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幹,我聽見他要進京,我很喜歡,正想著替他籌劃籌劃,那曉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見了那幾位軍機,照例送了些土儀,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發捐免保舉的銀子,已都托票號貸繳,只有省份還沒有想定。 這兩個月裡頭,有同他說某內監現正掌權,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見引見,只要得了存記,稍為點綴點綴,不久准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說,某中堂的一個心腹,是我的至好,只要去運動,那是十拿九穩的,比那無稽之談較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驗麼。這說話的幾位,都是關切至愛,很有面子的人,並非木鏡可比。任天然聽了頗為宦興勃勃,有個得時則駕之思。那天睡在牀上盤算盤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願再去,湖北那位制台也難共事,湖南福建局面皆小,陝甘雲貴路途太遠,兩廣匪患充斥那不必說,四川鐵路未成,水陸兩路皆險,還是江浙兩省好些。但是江蘇人數太多,浙江道班優差甚少,若不放缺,亦無生髮卻怎麼好呢?想著想著,朦朧間像是召見,兩聖垂問,他竟直抒胸臆,痛陳利弊,詳說補救時局之方,上頭大為嘉許,下來說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傳臬開藩,竟做到撫台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東,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個是學校昌期,兵戎壯盛,財源通暢,民物安舒,頗有得志愉快之意。見那各種報上,都是稱頌他的功德居多,卻靈心愛才,廣開言路,不拘甚麼人的條陳信劄都要細細親閱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來的信,是幾個新黨,說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學識,又處此等地位,何不高舉義旗,席捲天下,使我黃農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甌,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當厲兵秣馬相隨。」他想這是滅族敗家的事體,如何做得?這些新黨潛蹤島嶼,拿是拿不到的,若動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說是「中丞受國家恩遇,自然無違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憲為五最平和的改體,中丞身秉鈞衡,上邀寵眷,又能同澈新理,確有設施,可上格宸聰,成此美舉,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他想,這也是做不到的事,只好擱置高閣。又一天,接到一信說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風彩,以為必可大抒抱負,使我四萬萬同胞,同享自由之樂,永塗壓制之災。乃年餘以來,但見中丞為中朝籌賦斂為強虜,急供張教,士子成奴隸之材,代專制諸爪牙之選,然則中丞系涼血,部中一種變相之物與庸庸瑣瑣者,何所區別?殊失眾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勢有為難志無可展,則當去位避賢,胡竟戀戀林豆耶。」 他省了這信,心中又愧又惱,卻又接到一個電報,是某國兵官要到省城練兵,並要他把這些全省厘稅悉數交讓與他管理,說是已同外務部說明的。他想,這事怎麼好叫我去做?那某某兩公棄地偷生,我可沒有這個面目見自己人呢,正在躊躇焦急,忽然耳邊聽見一個人喊道:「這是甚麼時候,你還在這裡酣睡。」他嚇了一跳,睜眼一看,紅日當窗卻是了那位內兄和養田來,約他去遊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裡放甚麼缺,做甚麼撫台,真是黃粱美夢。也就洗了臉穿了衣服,陪了他內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靜坐細想,我此次引見不過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夢境一樣,也算如願以償,亦複有何趣味,況近時的官場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摺裡所說的:兩人之言,或毀而或譽;一人之身,或賢而或否,榮枯未可預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為那兩字虛榮誤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趨炎附勢的心思不覺浼然冰釋。請諸位留心看看這任天然,到底引見不引見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