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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失貞節嬌女善承歡 吞鉅款惡奴謀反噬

  前回書中因為急於要敘那賈端甫小姐贅姻的事,所以把他兒子故後那位將要過門的新媳婦沒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這一天,忽然聽見新郎死了漠然無動於衷,天下無此人情,這部書也就多了一個漏洞,做書的得替他詳敘一回。原來這位小姐名叫懷玕號叫玉抱,是全似莊最愛的女兒。全似莊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孫小姐,比全似莊大了五歲,生了一個兒子名懷璞,在徽州學堂讀書。一個女兒就是這位玉抱小姐。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來不能問事,全似莊的家務,從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莊截取出京,在石頭胡衕慶春家,討了一個排九的窯姐兒叫做秋紈,姓姚,全似莊十分寵愛,這位曾氏老姨太太氣成一病死了,這家務就是這位姚姨太太接管。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歲,姿態既十分豔麗,心性又十分聰明,全似莊看著覺得比姚姨太太強,就把這家務奪了過來交與這位小姐管理。這位小姐接管家務之後極其嚴明,就是這些姨娘身上絕不肯稍稍為假借。全似莊生平最好潔淨,他那間臥房收拾的最為嚴整,瓶爐筆硯無不位置得宜。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絲,都要理的一條條舒舒坦坦,帽緯也要理的又齊又勻。脫下來的衣服要折迭的服服帖帖,穿的時候腰折邊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哪怕是熟客在廳上久候,他的衣冠未曾齊整絕不肯輕率出來。只有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為熨貼稱意。全似莊除掉那姚姨娘之外,還有兩個姨娘,他卻不到姨娘房裡去住,若要敦促,總是叫到他這臥房陪侍,有古人肅肅抱衾與裀之風。他這房裡的東西,都全靠這玉抱小姐收拾佈置,就是進巾、侍盥、煮茗、熏香,近來也都是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厲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還要周到些兒。那幾位姨娘反不大傍身,有時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們做做總不如意,全似莊脾氣又大,動加呵斥。所以,這幾位姨娘不敢怨這位老爺,不免怨這位小姐,背後編派的那些話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聽他,他們卻也不敢當面指摘。
  全似莊在九江府任上的時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東西跑到老爺房裡去取,卻看見這玉抱小姐坐在牀沿上系鞋帶子,老爺卻睡在牀上。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沒看見過,這麼大的姑娘,還朝老子牀上爬的」。
  玉抱小姐聽見這話說:「你講什麼?」姚姨娘道:「我講你怎麼在老爺牀上下來,連鞋子都沒有穿,做些什麼事體?」小姐紅著臉說道:「你看見些什麼?在這裡混吣。」一面就望著老子哭了說道:「爹爹聽她這些話,我還能做人麼。」就倒在牀上放聲大哭。全似莊緊了一緊褲帶,跳下牀來,就抓了姚姨娘頭髮打了兩個巴掌,罵道:「你這爛婊子浪的不得過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進來。」這姚姨娘還在那裡咕噥道:「你們做了這些事,還要打我,說我浪,我沒看見老子女兒好這樣沒上沒下的,定要我看見些什麼才算。」全似莊被她說的也動了氣,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雞毛撢帚的藤條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膚上亂抽亂打,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後再不敢亂說亂跑,玉抱小姐還是滿牀滾著哭,滾的束釵橫鬢髮亂,衣縐鞋松,口口聲聲說道:「我是一個小姐,這浪婦胡吣我些什麼,叫我拿什麼臉去見人?我還要這命麼,要我活除非把這浪貨拉到堂上去,叫差人打她二百個嘴掌那再商量,要像這種樣子,以後還不曉得要造出多少謠言來呢。今兒有他無我,我就去死。」說著爬下牀,趿著鞋子就跑到書桌上,拿那裁紙刀往喉嚨裡就戳,全似莊趕緊跑過奪了下來。被她們鬧的沒法,只好叫了幾個家人來,一個背拉著姚姨娘的兩隻手,拿膝蓋抵著姚姨娘的光背脊,一個斜把著姚姨娘的香腮,一個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開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的這姚姨娘滿口鮮血直流。全似莊也有些不忍,只是關礙著愛女無可如何。這位玉抱小姐的氣才略為平了些,這姚姨娘臉上的兩邊都打得紅腫如桃,上身還是脫的精光,只穿了一條褲子。她雖然是個窯姐兒出身,在窯子裡的時候,也沒有吃過這樣苦,丟個這樣臉。所以,先還哭著求,後來也不求也不哭,盡著打,打完了,問她話也不理,衣裳也不穿,一徑跑回自己房裡,心裡想道:我在慶春的時候,這老爺同我何等恩愛,山盟海誓齧臂銘膺。到了家裡太太是不用說,自從他祖爺爺死了後,老爺就不大理他的,就是那位最有寵勢的老姨太太,也被我壓了下去,我也生過一個兒子,不過短命死了。今兒色衰,他為著這個浪丫頭,用這種狠心,把我如此作踐,也不顧顧自己的臉面,竟叫那些家人貼著我的身軀,掰著我的腮頰打了我這麼一頓嘴巴,這種羞辱,這樣無情,還有什麼生趣?嚶嚶的哭了一陣。全似莊正在那邊低聲下氣的敷衍那位愛女,哪有功夫再來慰問這失寵的如君。可憐這姚秋紈就關了房門,掛了條三尺羅巾,做了個馬嵬坡佛堂的妃子。第二天,丫頭推不開門,在窗子裡張了一張,看見姚姨太太在裡頭打秋千,嚇的喊起來。全似莊恐怕女兒見氣,也不敢過於悲悼,不過買一個三寸桐棺裝了那幾根冤骨付諸黃土而已。後來,全似莊又在丫頭裡挑選了一個補了這姨娘的數。這幾個姨娘鑒於前車,何敢重蹈覆轍,遇到這小姐在老爺房裡,真個連窗隙門縫張也不敢去張一張,雖到漏盡雞鳴,不聞宣召,不敢進房,卻也不敢自睡。見了太太倒還沒甚畏懼,見這位小姐就如見了虎狼蛇蠍一般怕的什麼似的,饒你這樣小心,還不時要受訓斥,稍不如意,就叫這老爺鞭責罰跪。這位小姐待這些姨娘雖然十分酷虐,承應這位老翁卻是十分隨和,無論叫她做些什麼都沒有不肯。所以,這位老翁也就極其憐愛,本不忍令其遠嫁。不過,女子生而願為有家,是人生不易的道理。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門,不得不學那涕出女吳之舉。這玉抱小姐也曉得夭桃濃李是女子份所當然,何敢因不忍遠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禮。只有這幾位姨娘聽見佳期已近,而且運適蘭舟不覺私相慶倖。在這位老爺有如挖卻心頭肉,在這幾位姨娘真是撥去眼中釘,只盼這花轎出門便可再見天日。不料紅鸞未照白霓先臨,竟在喜期這天出了上岔兒,玉抱小姐聽了這個信,就撤環退珥誓作未亡。全似莊夫婦也苦苦勸著定不肯依。當天到底送他到賈府成了一成服,卻就回去。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別離。賈端甫亦甚欽其節孝。過了靜如小姐喜期之後,又接了過來,謁了祖,見了禮,賈端甫並答應替他立嗣,以續宗祧,這也要算一位名儒、一位名吏的佳婦、佳女足為兩家門楣增光了。
  這賈端甫替女兒完了姻,媳婦成了禮,想起這位愛寵尚未正名,不多兩月就要分娩算個什麼?現在宗嗣之重,全在她身上,怎麼能永遠這麼含含糊糊,趁此刻把這事辦妥,將來到了甘肅衙門未免礙眼。況從前總以服侍小姐名義留在裡頭,小姐現已出嫁,就要同著姑爺到省,還說服侍誰呢?難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這麼一想,這事更不容緩,晚上就同小雙子商量,小雙子道:「這早同你說過,你要這麼遮遮掩掩的有什麼法子?今兒我已經被你弄到這個樣子,肚子裡都被你下了種,我還能說不願。明兒我回去同我爹媽說聲,你再叫他們來吩咐一句,我爹媽是你手底下的人,他們怎好不答應,就連身價也不好意思要的。但是,我雖不想掛朝珠穿補褂,那披風紅裙我可要的,也是你的體面,你明兒就得叫裁縫替我做。餘外的衣服首飾,我現在有得用,這個地方也弄不出好的來,暫時也不必辦,隨後再慢慢的替我添罷。」賈端甫滿心歡喜,都答應了。從前,這小雙子有的時候還要朝去夜來,做那掩耳盜鈴之事,自從那位少爺死後,小雙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獨在一個房裡,也就公然的陪著賈端甫停眠整夜,哪個還去管她。第二天,小雙子梳了頭,回家去同他爹媽商議,那郝氏倒也狠以為然,說:「早應該如此,這是那個不曉得,這也是不要緊的事,不曉得這位老爺,要這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恭喜你明兒養了少爺,也帶起我們風光風光,你可不要忘了我們。」說的小雙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張全卻說道:「小雙子你真要嫁這姓賈的麼?」小雙子愣了一愣道:「爹爹這話說的真奇,當日也是爹爹叫我進去伺候的,並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順,不要違拗他。這不是明叫我把身體送給他麼?現在陪他睡了這幾年,連肚子都有了,還好說不嫁他。這也並不是我自己願意如此的,因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怎麼今兒爹爹說起這樣的話來?」張全道:「你定見要嫁他那也沒有什麼,我也不來攔你,不過我同你說,他這個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他待他那位太太,你是看見過的,你做了他的姨太太,那更差了一層,今兒名份未定,他還讓你回來見見我們,明兒名份定了,恐怕不但不准你出來,就連我要進去見你一面都做不到,這還是小事。他今年已望五的人,你還不滿二十歲,人生的壽數是說不定的,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壽,那時你又怎麼樣?現在他的本家親戚不大上門,到那時候看見有家私大家來爭,你是個小老婆說不響話的,我是個小老婆的老子,更沒有地方插嘴。你這肚子裡就算是個男,那時不過十一二歲,怎能同這些人鬥?若要是個女,更不必說兩個沒腳蟹,只好聽著人家吃你,拿得穩這肚子裡定見是個男麼?又拿得穩會得再養麼?你陪他睡了兩三年,才有了這一點點血脈,我看也不是什麼壯健的人,我老子見得到的地方,不能不同你說,你自去想想看,這是你終身的事,不要到那時候懊悔。」
  小雙子低頭想了一會說道:「那麼叫我怎樣呢?還是照舊這麼胡弄著,還是叫我回來住著,等著去嫁那揚州的窮鬼,那我可是不幹。」張全道:「哪個教你去嫁那窮鬼,你依著我,我自然有好路與你走,他的家私別人不知底細,卻是瞞不了我的,數目也不多,總共只有八萬銀子。我本想把他養肥些再吃的,現在他既開了口,那也等不得了。這也是我們只有這點財運,他這八萬銀子存放在滙豐、道勝兩家銀行裡頭,兩個摺子存處都在他那只小皮拜匣裡,他單身出門總放在枕頭邊的,在家裡放在那裡你大約總看見過。」小雙子道:「也是放在牀上,那是我看熟的了,我晚上除下來的鐲頭、戒指都放在這拜匣蓋上。」
  張全道:「那就更好,你今天進去不要說什麼,只說同我們說過,我們都沒什麼話說,你只想法子騙他寫個筆圖,說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不能也不要緊,再嬲著他打開那皮拜匣讓你把首飾收在裡頭,這種本事是你的拿手,想來必做得到,用不著我教的。」小雙子臉一紅,低低的說道:「爹爹也拿人家開心。」張全又道:「你明兒早上蟠著他遲些起來,就是他起來了,你總在牀上延挨著不要下牀,等我同你媽媽進來自有道理。將來拿了他這份家私,讓你自己挑一個年紀輕輕的好女婿,豈不是一生受用。你又不是個真正閨女,還要講什麼從一而終麼?將來就是你兄弟大起來,這家私可是你拿身體賺來的,他也不能分你的,你要念同胞的情分,分個一兩萬與他,那是你格外的好處,我老兩口子只望靠著你吃碗安逸飯罷了,你看這主意如何?」小雙子想了一想,這賈大人本沒有什麼戀頭,我不過貪圖他的富貴,若把他的家私弄了過來,另外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好丈夫,那可比天天陪著這黑臉鬍子好得多呢!做官不做官有什麼要緊?就說道:「都依著爹爹做罷,我進去了。」
  這小雙子進去,賈端甫問他道:「你同爹媽說了怎樣?」
  小雙子道:「他們有甚麼不願意呢?你明兒再叫他們來說聲就行的。但是,你就要進京的人,這個事體說定了自然就要辦,我那紅裙披風當天我可要穿的,趕著姑爺小姐在面前,你給我穿了,將來人家不能說我是妄自尊大。披風還容易,裙子要百折打間狠費工夫,日子緊了你得趕緊替我去做,我別的又不要你什麼東西,總算體諒你的了。」賈端甫就趕緊開了尺寸,叫人去買了料子,叫了裁縫,親自在廳上看他裁好,叫他連夜去做,限他三天就要。到了晚上,房裡沒人,這小雙了就撒嬌撒癡的倚在賈端甫身上說道:「我可憐十幾歲的人被你硬弄上手,我雖然出身低些,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著你的,你可要拿我當個人看待。」賈端甫道:「那個自然。」小雙子道:「我這肚子是不是你的種?」賈端甫道:「你這話問的真傻,怎麼不是我的?」小雙子道:「你也曉得是你的,我也曉得是你的,人家可不曉得是不是你的。明兒萬一你的親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來,說是月份不對,是個野種,你在人面前說得出口,你不在面前難道我好意思說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那可叫我怎樣呢?你寫個字兒給我,我到那時拿出來給人家看,人家自然沒得話說。」賈端甫道:「那裡會有這些事?
  你真正太遠慮了。」小雙子道:「你不曉得女人家的苦處呢!做人家小的苦處更是說不來。」賈端甫還是笑著沒有答應寫,小雙子撅著嘴道:「難道這個肚子你不認帳?我明兒就想法子把他弄掉,省得將來被人家牽頭皮說我帶著肚子過門,好在我年紀輕,以後再同你有了,那就不怕人家說閒話。」說著,就拿手去揉那肚子。賈端甫連忙拉著他手道:「你這個傻子不要瞎鬧,我寫給你就是了。但是,這個東西叫我怎麼寫法呢?
  真正新鮮。」小雙子道:「你就說小雙子的肚子是我賈某人先同小雙子有的不就行了麼!」賈端甫道:「哪有這樣寫法。」
  想了一想,只得拿了一張信箋寫道:「張氏妾先因入侍有娠五月,然後收房,恐親族疑誥,書此以為征蘭之據,某年月日端字。」又念與他聽並細細的講解與他,小雙子一定要在那張氏妾旁邊注上「小雙子」三個字,賈端甫笑道:「你這個人真正迂,而且贅人還怕不是你。」只得又依著他添上。小雙子接了過來得意之至,折好了揣在衣裳口袋裡說:「我明兒等肚裡這個兒子養出來,拿他的胎毛與這個字包在一塊兒,等他大了交給他,說這是你爹爹寫的,不怕你爹爹同你的本家親戚不認帳。」
  賈端甫笑道:「你真是個傻丫頭。」小雙子望他瞅了一眼道:「你說我傻,我看我還乖巧得很呢。」小雙子又靠到賈端甫懷裡,拉著賈端甫的手摸著他的肚子說道:「我為了這個孽障,不曉得吃了多少苦,前回彰德被那些瘟強盜那麼糟塌,我心裡又羞又恨,依我的性子早已尋了死,因為這個裡頭是你的血脈,你的子息又不多,不能不替你留著,只得忍辱偷生,我可不是好意的,你可不要說我不要臉。」賈端甫道:「那個自然,你看這多少時,我何曾有一句話怪過你的?」小雙子又道:「我聽說,那一縣裡已經拿到那一回的一個真強盜了,幾時把這班瘟強盜拿完了,殺盡了,才出我心中的氣,我想起來又恨又怕。這個地方也在城外,聽說也不是甚麼好地方。前個把月還有個鄉紳家裡被搶呢!我天天除下來的首飾,你讓我收在牀上那個拜匣裡穩當些,鎖匙交給我也好,你帶著也好,到京裡,再替我照樣買一個。」賈端甫道:「你要收儘管收,鎖匙就交給你也不妨,但是要當心點,裡頭是要緊東西。」說著,就在身邊四喜袋裡拿了一個小鎖匙交與小雙子。
  看書的諸位,張全說的中年以外的人,遇著青年女子只要會籠絡些的,總要被他迷住,這話真正不錯。你看賈端甫這樣一位道學先生,近來是小雙子的話,總覺著聽得入耳,要東就東要西就西也就隨他調撥了。新學家總說中國女權做書的看起來只要是稍為文明點的,男子沒有不怕女子的,不拘他是怎樣方面的人,怎樣威猛的人,怎樣拘謹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對著他的妻妾儘管規矩謹嚴,禮法周密,到了那璿閨獨對,繡幄雙棲的時候,自然有一種似怕非怕,覺得有許多對不住這女子的地方,必得要順著他才好。那女子也不論貞淫妍媸,到了這個時候,也自然會得恃寵爭憐,好像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應該受他鉗制的一樣,並且是大婦、小妻、私歡、愛婢,都有這種情形,人人相同,只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面前叫起那夫主來,總是「老爺、老爺」的,到了那剪燈私語、倚枕低呼沒有不是你呵你的,就是收用過的丫頭都是這樣,那堂子裡的倌人更不必說,這都是不期然而就,用不著人去教,並且出於不自覺的,這就是個片誓明證了,若是不如此也就覺得沒甚趣味。諸位以為何如?看書的看到這段議論,必定要說做書的是個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然而,請看書的自己想一想,在如夫人面前背著人的時候,是個甚麼樣子?當亦啞然失笑。
  小雙子接了鎖匙看了看鐘,已經十一下一刻,說道:「不早了,我們睡罷。」就禦了妝,把褪下來的戒指、耳環、手鐲之類,都開了鎖收在那只拜匣裡頭,仍舊鎖好放在枕頭邊。這宦海鐘.88.一夜更拿出手段來,奉承得這賈端甫力盡筋疲,沉沉睡去。到了早上,小雙子假裝睡著,故意的拿那玉臂摟著賈端甫的肩頭,金蓮壓在賈端甫的腰際,賈端甫不忍去推他,比往常遲了有半點多鐘的功夫,看這小雙子似乎微微有點醒意,賈端甫才得起牀。那小雙子還是春意滿腮,嬌慵無力的樣子,慢慢的坐起身來纏那一雙金蓮。賈端甫不由的問他道:「你今天怎麼會這樣倦?」小雙子望他一笑,低低的說道:「問你呢,你還來問人?」
  賈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臉,只見張全同著他妻子郝氏走進房來,賈端甫看了一看,剛說得一句:「你來做甚麼?」那張全也不回信,手裡拿著一根馬鞭子,走到牀前望著小雙子身上颼颼的抽了兩下,罵道:「你這不要臉的丫頭,我從前叫你進來服侍服侍太太,太太不在了,你說小姐要你陪伴,那曉得你陪伴上了老爺,索性服侍到牀上來了!你這不要臉的丫頭。」
  說著又抽了兩鞭,那小雙子只是嚶嚶啜泣也不開口,張全又罵道:「你不要臉罷了,你還帶起我,我祖父也是個稟生,我老子也還出過考,我雖是跟官,我也是替官辦的公事,沒有甚麼低三下四丟臉色的事體。今兒你做了這種醜事,叫我將來回家拿甚麼臉去見親族?死後拿甚麼臉去見祖宗?而且你是個有婆家的人,前回你的婆婆還有信來說年春上就要討的,我若拖著不嫁,人家說我賴婚,若要嫁了過去,人家看見你這種破貨,那個肯頂這烏龜的名?告到官府,我還要為著你去坐班房挨板子,你這賤丫頭真坑死了我。」接連又是重重的幾鞭子,打的這小雙子滿牀亂滾,哀哀痛哭,這賈端甫又羞、又氣、又憐、又怕,只在那裡叫:「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不要只管亂打。你跟了我將近二十年,我待你也還不錯,你也還該看這十幾年的情分,不要瞎鬧。」張全接口道:「老爺待家人是不錯,家人也沒有誤過老爺的事,老爺怎麼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幾年,替家人留點面子,家人因為老爺是端方正直的人,上房裡頭沒有一個閒雜人進來的,家教極其嚴整,所以,才叫這女兒進來服侍服侍,還想讓他學點大家規矩,將來嫁到他婆家去,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錯,家人臉上也有點風光。那曉得老爺是個外君子內小人的人,家人再想不到這麼一位坐懷不亂的老爺會如此,大約總是這丫頭狐媚勾引的,我只打死這賤丫頭再說。」說著又打,那郝氏卻跑過來,攔著道:「女兒是我養的,要他死,帶他到家裡去死,在這裡死了,還是算我張家的人,還是算是賈家的鬼。」說著,就上牀拉他女兒,順手抓了他女兒的衣服問他女兒道:「你的首飾呢?」小雙子指著枕邊那個拜匣道:「在那裡頭。」郝氏也就拿來裹在衣裳裡,領著女兒就走。這張全還揭著鞭子一路罵著出去。這賈端甫是氣昏了的,人坐在那裡半響說不出話來,他那女兒女婿也才起身,聽見張全夫婦在穿雲閣的時候,卻不敢問信,等他們三個人出去了,然後雙雙進房。那史五桂倒也是跟著靜如小姐叫爹爹的,就問道:「爹爹到底是甚麼事情?」
  賈端甫定了一定神,才說道:「我因為張全是用久了的人,他這女兒也還伶俐懂事,所以才賞臉與他近身服侍服侍,他倒這麼樣子胡鬧,真是不識抬舉的東西。難道他女兒是個天仙,我一定要他?我花數百塊哪裡沒有比他好的?他卻在那裡發昏,以為我非他的女兒不行,要求俯求他那可真是胡塗之極了。並且他在我這裡十幾年,我哪一任不派他一兩件好事,他弄的錢也不少。今兒他這一鬧,還有臉再來見我?可是他自己把飯碗弄掉,不能怪我薄情。」史五桂道:「張全夫婦兩個大約是一時湖塗,出去回過昧兒來,總就要帶著女兒進來的,到底是用熟的人,他這女兒聽說服侍的也還周到,那時爹爹也不必同他計較了。」賈端甫道:「那再看罷,我生平是不受人挾制的,照這種樣子瞎鬧,這人還能用麼?」到底是靜如小姐心細說道:「小雙子是他老子同爹爹說了,自己情願送進來的,伺候爹爹也有兩三年,他老子娘也並不是不曉得,就差爹爹吩咐一聲開一開臉,平日間上上下下誰不拿他當姨娘看待。昨兒他回去了一趟,今兒一清早就出了這個岔兒,怕的是串通的呢!不曉得他們裡頭還有甚麼詭計,須要防著點兒。」賈端甫道:「你這話真呆,小雙子這麼安安穩穩的姨太太他不做,我已經同他講明,說一兩天裡頭就替他開臉收房,他還爭著要披風紅裙,我也答應他,昨天說要趕收房這一天穿,趁著你們夫婦在一塊看看曉得是我給他穿的,免得將來主人家議論他僭妄,我想這話也不錯,所以,當時就剪了料子,交與裁縫去做,我這個樣子待他,他還有甚麼不遂心呢?你沒有看見先頭他老子那樣下毒手的打他,打的他滿牀的滾,那才真可憐。現在跟著他媽出去還不知是怎樣,那裡會同他老子串通呢?」靜如小姐道:「不是這麼說,既然爹爹同他說明了要收房,他老子娘忽然來這一鬧,這其間更有可疑。他老子那頓打,定就是苦肉計,這小雙子也不是甚麼懦弱的人,若不是串通了肯定安安靜靜的受他老子這麼一頓淩辱?不等爹爹一句話,跟著他老子娘就走,爹爹到查點看少了甚麼要緊東西沒有?」這句話才把賈端甫提醒,連忙跑到牀上一看那只放外國銀行存款摺子票據的白皮小拜匣,已經不翼而飛,這才著了慌道:「呵呀!怎麼好呢?怪道昨兒晚上同我要這匣子放首飾,又嬲著我寫那筆據,原來小雙子竟是同他爹爹媽媽串通了,安了這種壞心來算計我的,這事甚麼辦法呢?還是找全似莊商量商量吧。」就走到廳上,叫家人到府裡去看看全親家,老爺如果得空,請過來談談,否則我過去亦可。那家人回道:「即才聽說,今天天亮上頭派了委員下來,把全親家老爺的印摘了,說要鎖拿到江西抄家問罪呢!」
  賈端甫聽了大驚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就叫女婿史五桂去打聽打聽,究竟是件甚麼事,請諸位等這史五桂打聽回來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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