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王夢笙太史,那年由廣東奉母回家鄉試,其時任天然正在廬陵任下,彼此常見,甚為投契。這天,王夢笙來替葉勉湖送行,順便拜訪任天然,也就請了王夢笙說道:「聽見天翁辭了新建,真是志趨高尚欽佩之至。」任天然道:「實在自己才力不及,我們既落風塵,哪裡還能講甚高尚。」王夢笙又道:「引見何日榮行,將來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見當擬稍遲,省份更難預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這家眷安置何處才好,當枉躊躇。」王夢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卻也因為公司裡事要到上海,幾時我們結體豈不大妙,天翁寶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則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內人的泰山就是我業師謝達夫先生,天翁也是認得的,正打廬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內就要過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將來天翁出門,也可以托他照應照應。」任天然說:「這倒甚好,就是如此罷。」王夢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訴和氏夫人,也很以為然,隔了幾天謝達夫過鏡,王夢笙知會了,任天然當面托了他。謝達夫滿口應允。任天然領了諮文,約著王夢笙帶了家眷,一齊動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謝達夫。謝達夫見面就說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覓妥,就在兄弟的間壁是有樓的,樓下的房子不大好,樓上一面對著長江,一面看見廬山,倒也十分軒敞,天翁寶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還便宜,我們停會就去看看罷。」原來這謝達夫住在九江城外,他這房子也有樓對著廬山,那面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見江。任天然說道:「費心,費心。」看見謝警文的轎子進來,曉得他父女翁婿總有話談,不便久坐,就說:「勞動達翁就同去看看罷!」 謝達夫答應了,當下三人一齊出門。不多幾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裡,進去樓下一米租與這土店,所有餘剩的在外,房子不多,樓上卻是全的,果然甚為合式。有這土店在外頭也覺得放心,這房子也是一位紳士的,全家都在別省做官,就托這土店經管。當下遞了租約,打掃打掃。次日就搬了進來。和氏夫人看這房子,真是「四面高山作屏障,一家終日在樓臺」,說比囚在那些衙門裡,眼目舒暢得多了。任天然連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歲,取名任達號伯舒,中文還算通順,預備將來帶他進京贅升,順便送入本藉大具補的學堂;二的十四歲,名叫任通號仲撤,因他英文英語尚好,想帶他到上海找個學堂學學;三的才三歲,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兒也十一歲了,名叫任逸號佩雲。任天然同王夢笙朝夕過從甚為合適,就同他換了帖。和氏夫人同謝警文及喜姨娘也時來往。 任天然將家事部署部署,帶了任通,王夢笙也帶了謝警文一同動身,坐的是江善輪船官艙,走出艙口橫門就是船頂,一望長江眼界最闊。謝警文還是那年十一歲的時候,從廣東回來坐過的,如今已將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滄桑,頗覺得有些感慨,幸喜有個知心著意的司馬相如陪著,也還可以略遣幽懷。這天到鎮江的時候,已有十點多鐘。王夢笙朦朧睡著,謝警文把他推醒,逼著他起來,陪他去看外邊風景。王夢笙不能拂這愛寵的意思,連忙起身同出房來,吩咐家人看好了東西,到了碼頭要留心些。這時,正在六月下弦的時候,夜涼微逼,弓月初升,只見燈火星星,青山阮阮。王夢笙攜著玉人纖纖微步,低嗔輕語,逸趣橫生,真令人瞇雙星,見而生妒也不枉。 王夢笙曾經銷魂獄中,經過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帶著兒子出來看看,謝警文是見慣了的,倒也沒有甚麼避忌。不一時,到了碼頭,那船慢慢的調頭靠了上去,登時人聲鼎沸,上下絡繹。這頂上一層雖還沒有甚麼人上來,也就覺得嘈雜異常,仍各自回到艙中,就有些賣瓜子、桃子、梨藕、豆腐乾、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艙口兜攬生意。警文叫了頭,買了點說:「我們弄杯酒吃吃,等開了船再去看看進山好不好?」夢笙說:「甚好,甚好!」就在網籃裡取了一個白玫瑰燒的瓶子出來說:「就是吃冷的罷。」兩人淺斟低酌,漸覺微醺,這艙靠了有一個多時辰才開船。那任天然已經睡了,他們也不去驚動,叫小丫頭把酒杯碗盞洗了收好,又同著出來看那遠山屹峙,中流燈火闐寐,映著這半輪皓月,從那冷淡中現出一種清華景象,兩人並肩握手,倚著欄杆,看了半天皆覺得心神舒暢。 看書的諸位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這種光景才算登峰造極,不過非男女兩人的程度,皆到這個分際,彼此能領略,若其間稍有等差,便不免有個委曲求歡的心思比這樂趣就減了一等。做書的常想:倘使中國婚姻也由男女自擇,或者可以彌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見得。你看那泰西小說所載的,其中也往往限於財勢,不能銖(钅兩)悉稱。 若像這王夢笙、謝警文兩人,真是不容易逢著呢!不過遇著個講宋學的先生,又要批評他們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點多鐘到了上海。任天然因為要多住幾天,領略領略風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長管、泰安等棧,卻接了四馬頭石路上吉升棧的一張招子。王夢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棧裡,各人開了一間官房。那吉升棧旁邊就是個盆湯,王夢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間鋪設好了,就帶著任通同到這盆湯裡洗浴剃頭。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夢笙作東,同到金穀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戲,謝警文坐的是馬車,他們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飯,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學堂,王夢笙說:「我也同去。」兩人就坐了一部馬車,到了管通甫那裡,都是熟人自然請見,管通甫道:「兩位難得來的,天翁更是長遠不見,還是你引見出京的那年,我們會的,到省之後恭喜一帆風順。 現在想是卓異進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們開缺過班,名為引見實在還要遲遲,我這回倒要在這裡多玩幾日,譬如小孩子開在書房裡多少時,也應該讓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個小孩子同了來,要想替他找個學堂,他的英文英語都還有點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歲?」任天然道:「十四歲。」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國人開的學堂聽說很好,回來我們去問問江志遊看。」王夢笙道:「志遊近來可好?」管通甫道:「也還沒有甚麼,前回有人請他開辦一個學堂,他進去了幾時,覺得不合手,又辭了出來,現在的事,我看總是混而已!」 三人談了一會,就同去訪江志遊。裡面還有兩位客,一位呢是如臯的冒穀民,一位呢是達怡軒。與任王兩位皆是初會,彼此互相招呼。原來這達怡軒,會了兩回試沒有中,他就無意功名。近年開了一個大生紗廠,是一位殿撰公開辦的。達怡軒也附了點股分,因為他人甚誠實、爽直,這廠裡常有事同上海來往,就請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時,上海尚未設廠,他就在長管棧暫祝任天然同江志遊寒暄幾句,就問:「這梵王渡學堂好不好?我有個小兒要附進去。」江志遊說:「甚好,但是署假將滿,沒兩天就要開學,遲了可不行,有款子沒有?我回來替你跑一趟罷。」任天然說:「費心,費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罷,我們到張園去坐坐,回來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遊說:「也好。」大家辭別。江志游到了張園吃茶,又碰著一位江前候補同知,姓吳號伯可名以簡的,當著海運滬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來,這些人裡頭有許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鬧了半天吃了點兒點心,看看五點鐘了,管通甫道:「我們都要到江南春去罷,天翁從棧裡把令郎帶來,不過我們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麼要緊,難道他們大了不會玩,帶著他們學學也好,我是向來不會做道學先生的。」 大家一齊起身各自上車,到了石路上吉升棧門口,任天然進去領他的兒子。王夢笙也進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應了。但是,臨出去的時候,在房門口站著交代了幾句:「那條約可不准忘記。」王夢笙也笑著應了一聲。到了江南春,江志遊已來了,向任天然說道:「這事大約可成,我才到那裡本來額子已滿,卻為有個學生因為父親在別省身故,要去奔喪,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報的名,要明天領令郎去看看就行了。」 任天然一面道謝,一面叫任通過來同眾位老伯一一見禮。江志遊說:「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穀民又同他講了兩句英國話,也還對得上來。冒穀民說:「很虧他呢。」 那吳伯可又把他拉到身邊,細細問他讀些甚麼書,家裡有些什麼人,定了親沒有,又看看他的手,很親熱了一陣。一會兒大家入座,開了菜單,管通甫拿著筆寫局票。此時,去那增朗之過境之時,已隔了多年,上海花叢也與官場無異,隔了兩三年,再拿從前花榜來看,就有一大半或是從良,或是遠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銷。與那來年的轅門抄差仿不多。曾經有一位先生說,這兩樣東西那曆科題名錄,都可以作道書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書中所說他們叫的那些人,大半風雲流散。管通甫現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亞仙,江志遊叫的是顧三寶,冒穀民倒還是老相好翁倩雲,吳伯可叫的是北貴裡胡愛卿,達怡軒賞識的是個揚州人,住在日新裡,叫做張寶琴,王任兩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薦了個百花裡的王雅雲與任天然,冒穀民薦了個林玉英與王夢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時局都到齊。任天然看這王雅雲風致頗佳,就是有點標氣。正在熱鬧,忽見一個娘姨走到任天然身邊說道:「任老師,你幾時來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面目很熟,卻想不起他是誰,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爺,你是記不得我了?我是跟梅夢雪的阿銀。」任天然才想起來,是他從前做的倌人梅夢雪的大姐,說道:「原來是你,那時你還是個大姐姐,今日見變成老娘娘自然認不得了。」 阿銀道:「任老爺還是這麼樣子會說。」管通甫道:「你老爺變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變了大娘娘了。」阿銀便改口道:「任大人,你這轉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這位雅雲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夢雪聽見嫁了人可好?」 阿銀道:「也還無啥。」任天然問道:「你現在跟個啥人?」 阿銀道:「跟局叫顧媚香,在小久安裡,個息來浪,七號房間裡,阿要叫來看看。」任天然道:「也好。」就補了張局票交與阿銀拿去,不一會阿銀同著顧媚香進來,也只十六七歲,一張小圓臉,雖不十分美麗,倒也是個溫和柔慧一路,就坐在任天然左首身邊。任天然略為同他說說,問他是討人還是自家身體,顧媚香說是自家親生的娘。不多時席散,達怡軒邀著到張寶琴家,打了個茶圍。日新裡去北貴、小久安都甚近,大家本想再到胡愛卿、顧媚香兩處走走,王夢笙吵著要回去,也就只得散。次日一早,任天然帶著任通到管通甫那裡,約了通甫同去找著江志游,一同到梵王渡學堂。那管學堂的同著總教習見了任通甚是中意,又盤問盤問他的中文同英文英語,說:「很好,不用考了,明後進來罷。」任天然也把學費照章交付。 這天任天然因為要回請王夢笙夫婦,同他們幾位說明改一天再聚。午後,就帶了任通同著王夢笙、謝警文去逛了香園、張園。晚上在長樂意吃了酒,就在群仙看戲。次日,卻是吳伯可請的。因為有任天然的世兄,也就在海園春招待客人,倌人皆是原班。那吳伯可甚愛任通,又同他談了半天。倌人來了問他:「可好?」他說:「好。」又問他:「你可要叫?」他說:「我大了有了錢,也要叫的。」說的那些倌人都笑了。散席之後,約到北貴裡胡愛卿家坐了一坐。任天然又邀著,到顧媚香家打了個茶圍。媚香的娘,本來也是做倌人的,應酬甚為周列,看見任通,曉得是任大人的少爺,拉著問了些話,拿了多少果子與他。又問任大人共有幾位少爺、小姐,任天然道:「三男一女,這是第二個。」媚香的娘道:「真好福氣。」談了一會,又是王夢笙催著要走。次早,任天然把任通送進學堂,謝警文嫌這棧房悶熱不願住,王夢笙托江志遊在斜橋尋了兩間外國房子,甚為幽雅,不過房租貴點,好在王夢笙倒不在乎此,也是這天搬過去的。晚上是江志遊請,在清和坊二街顧三寶家。 原班之外,又添了一位畢韻花,是個報館主筆;一位祝長康,是人壽保險公司的買辦。畢韻花叫的是新清和的洪秀蘭,祝長康叫的是公陽裡的小玲瓏。這天席間,任天然同顧媚香說:「我借你那裡請客可好?」顧媚香道:「怎麼不好?阿奶前天就叫我同你說,我不過向來不好意思嬲著人家吃酒,而且曉得你少爺在跟前,總有不便,雖然你不拘這些,還是孝子請兒子呢?還是放他一個人在棧裡?」說的任天然也不禁一笑說道:「你倒真聰明。」當晚,就邀了管通甫、王夢笙到媚香那邊,開了個單子,請的是吳伯可、達怡軒、冒谷民、畢韻花、祝長康、江志遊。任天然道:「我要請請日升昌的袁子仁、三晉源的沈為謙,不過我忙還沒有去找他呢。」管通甫道:「這樣子反台了,何不連公信的屠桂山也請一請?」任天然道:「也好,我明天一起去找罷。」加上管通甫、王夢笙共是十一位客。 管通甫望著顧媚香道:「恭喜恭喜!」顧媚香羞的走了開去,他的娘說道:「正好,就請管大人做了媒人罷。」王夢笙看看鐘,倒又催著要走,任天然道:「真真奇怪,我們在南昌,你晚上吃酒,也常到三四更天才回去,怎麼到了上海你如此性急起來,天天催著走,到底是個甚麼緣故?」王夢笙被逼不過,只得說了出來。 原來在輪船上,他這位二夫人就同他立了條約說:「家裡姊姊那是我甘心讓他的,此外的人我可說明了容不得,上海是個萬花筒,這裡頭自然總有幾個出色的人具有捆仙的手段,你是個風流富貴的公子,那是人人見了愛的,我同你約定:花酒許你去吃,只許人請你不許你請你,要作東只許在館子裡,不許在堂子裡,每天十點半鐘總得回來,違了條約那我可是不依的。」王夢笙安敢不畫押呢!那裡,棧房裡臨出來警文在房門口吩咐的就是申明這條約。王夢笙是個熟諳交涉的人,萬不敢背了條約。把這緣故說明,管通甫道:「夢笙翁如此怕夫人,倒看不出。」任天然道:「這也難怪我們這位如夫人,也真值得一怕,要是我有這麼一位如夫人,我也是怕的。」管望甫望著顧媚香笑了一笑說:「你聽聽,將來記著點。」顧媚香低了頭也不答言。任天然道:「不要叫夢笙為難,我們走罷。」次日,任天然去找袁子仁,袁子仁見了說:「天翁前回在上海,兄弟在此,這回天翁來,恰好兄弟又剛剛出來,真是巧極。」 任天然道:「我曉得你換班,正不知你回來沒有?前天,管通甫說起才知道,子翁前月底才接事,連日要想來,實在沒空。」 袁子仁道:「才看見你的請客單子,我沒有請你,倒先叨擾。」 任天然道:「那有甚麼要緊。」坐了一會,又去訪沈為謙,沈為謙道:「我們南昌一別又將一年,天翁的款子早經匯到,我正在訪問天翁的住址,今天早上,看見你的請客單子,才曉得小公館已經定下了。」任天然道:「才吃第一台酒,哪裡算得小公館,我到了這幾天,為送小兒進學堂忙得不可收拾,所以,未來奉陪,抱歉得很。」又同他打聽打聽上海各項生意的行情,又說:「我有點銀子,要想存放存放,你看哪裡好?」 沈為謙道:「有多少?」任天然道:「也不多,不過一萬兩。」 沈為謙道:「我看還是恒豐、正德這兩家銀行穩當,不過只有五厘利。」任天然又去找了屠桂山。 五點鐘到了,顧媚香那裡有人請。過了一會,看看天色將晚說:「我們早點邀客罷。」就寫催客條子,叫相幫送去。七點鐘,先後到齊。媚香的娘道:「人多天熱,用三張方桌拼著寬綽些,好在房間還大。」大家都說甚好,一面發了局票。屠桂山前回邀的那位李秀卿早已藏之金屋,今天叫的是迎春坊四街的楊燕卿,袁子仁是百花裡袁寶仙,沈為謙是普天慶裡沈桂雲。大家入席,張寶琴最先來了,顧媚香央他吹笛子,唱了一枝「天波雲間」。王夢笙叫好,再四央求他又唱了一枝「攜手向花間」。然後,媚香接過笛子吹著,寶琴唱了一枝「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各人叫的局也陸續到,看楊燕卿走了進來,管通甫就說道:「滿牀,我來了,昨天同屠大人紮了幾轉?」楊燕卿在管通甫身上打了下說:「飯桶,你再要混說。」楊燕卿先在屠桂山身邊坐著,那畢韻花、祝長康都叫過他,楊燕卿向著畢韻花道:「你好,叫也不來叫叫。」畢韻花道:「我曉得屠大人叫了你,見面再轉不是一樣。」楊燕卿道:「叫你掉脾。」 又問祝長康可要轉局,祝長康也只得答應,管通甫道:「這遭不是滿牀找,竟是滿台找了。」楊燕卿被他說急了,拿了一個海棠果正在砸過來,忽見阿銀喊道:「行大人朋友來。」任天然抬頭一看,只見進來了兩位氣宇軒昂的客人。一位認得的是曹六洲,那位卻不認得,任天然說道:「有趣有趣,六翁幾時到的?」席上的人也差不多都同他認識。江志遊說道:「大錯先生來了,又有幾天熱鬧呢。」袁子仁、管通甫又同那位招呼道:「琴翁是同錯翁一起從湖南來的麼?」那人道:「正是。」任天然又趕緊向那位招呼,一面叫添兩個座兒,好在是三張桌子拼的,也還不擠。 原來,任天然不認得的這位,就是前回管通甫問範星圃的那位鄭琴舫。他是蘇州人,浙江候補同知,因丁艱去找他表弟范星圃,現在服滿回剩那位曹六洲名鑄又號錯庵,是常州北榜舉人。他真是名高四海,當道爭迎。但是性情剛直,不合時宜,到處弄到不歡而散。他也是厲尚書的門下,厲尚書因他就了熙帥的職替他餞行,也還有幾位同門在坐。厲尚書規勸他總要斂才就範,不可一味任性,說了許多的大道理,他實在有些受不得,當下說道:「老師教訓的話,門生都懂得了,若要照這樣的法子,以為杯蜷,寧蹈東海而死。老師做官做人的道理,門生卻不甚佩服。就以筆墨而論,老師做試官,會中了門生,門生若做了試官,是斷不會中老師的。」氣的這厲尚書鬍鬚直豎,從此鳴鼓而攻,屏諸門牆之外。在熙帥那裡處的總算最好,然而,有一回熙帥保舉人才,他先沒有看見稿子,等稿子發了,他才曉得,他說裡頭有一個是不應保而保,還有一個是應保而不保的,就同熙帥大鬧,鬧到熙帥把摺子追回來改了才算。又在梁培帥幕中大不以範星圃為然。同任天然兩次做同事,卻還要好,常同梁培帥議論人才。梁培帥說任天然不過是個誠慎之人,範星圃才是個救時之彥。他說:「任天然還有點真性情,範星圃純是客氣,這人得了意,甚麼事都可以做的。」梁培帥又問道:「我呢?」他道:「可以算得一個廳臣。」梁培帥道:「你說我怎麼廳呢?」他道:「有愛才意而無知人之識,怎麼不算廳?」梁培帥也要算寬宏大度的人了,聽了這話,也就很有些不高興。還有一位陝甘總督,卑禮厚幣把他請了去。這位總督自命是一代名臣,不在曾胡左李這下,同他閒談起來,要他點題,他卻替他點了「無賴」兩個字的微號,那位制台也只得乾笑了一笑,自然也是席不保暖。當時,還有兩位稱為朝廷柱石,士民、山鬥、豪傑之士,大半樂為奔走。他說,一位是專收贗品新的名人書畫,一位是專收製造不精的洋貨。又到了江南,看了魏琢人,說他是個少正卯,我若秉政,當先誅此。 後來因為從那不必講究經學的議論,幾乎鬧到驅逐查辦。到了湖南,他說那位撫台是個椽吏之才,也不足與為。卻很賞識湖南的堂子,說那一省的官場人物,還不及這幾家堂子裡的姑娘,就在那裡賣文弄字,買笑進歡,倒很勾留了幾時,才同鄭琴舫結伴下來,一到就去找管通甫,曉得在這裡,所以跑來闖席,大家問他這回叫誰,他說:「我有好多時不來上海,聽說現在有個出名的滿牀找,我卻想與他比比手段,我就叫他罷。」大家笑著指著楊燕卿道:「這不就是。」楊燕卿倒也弄的有些不好意思,曹錯庵道:「這是哪位的相好?我可要割靴靿子了,不要見氣。」達怡軒道:「他的相好檯面上就有三位,若要動起氣來,恐怕錯翁要吃虧呢!」管通甫道:「他是打死過洋兵的,哪怕他們,三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或者滿牀找還可以制他。」這時候楊燕卿正坐在祝長康身邊,祝長康就把他的荳蔻盒子,雙手送到曹錯庵的面前。楊燕卿跟著過來,叫了聲曹大人,曹錯庵道:「你不用叫曹大人,你就叫我曹大錯就是了,我是聞名特為相訪的,明兒我來吃酒,吃了酒可就要同你比試比試行不行?」這楊燕卿卻也羞的說不出口,說道:「這人真少有見的。」曹大錯道:「不是這麼說,你答應呢就算數,不答應就不必坐過來。」這楊燕卿只得紅著臉道:「依你可好。」 大家哄堂一笑。任天然道:「錯庵,你怎麼現在竟叫大錯了?」 曹錯庵道:「我本來早已就錯,現在愈錯愈大,所以,竟自封大錯。」鄭琴舫沒有人,媚香的娘薦了樓下的花文琴,叫上來一看,倒也很柔媚,大家鬧到十一點鐘方散。王夢笙已先回去。這天呢,顧媚香也想留又不好意思留,任天然也想住又不好意思住,後來還是各散。 次晚,曹大錯的酒請的仍是原班,任天然的局票發去不多時,只見阿銀走來說道:「先生今天受了涼,這會還沒有起牀,任大人叫他又不肯不來,叫我先來招呼一聲。」任天然道:「既然受涼萬萬不要勉強,你趕緊去說聲,你再來罷。」阿銀就姍姍而去。這天,楊燕卿席上共有四個局,他唱了一枝「思凡」、一枝「紅霓關」、一枝「開篇」、一枝「小調」,無一不曲盡其妙,真是色藝俱佳。管通甫正在稱讚,忽見阿銀已立在任天然背後,便說道:「阿銀你幾時來的?你既然代得局,總也打算到底了?」阿銀道:「我這樣的老太婆還好打底?」任天然道:「哪裡能算老,我做梅夢雪的時候,大約你還沒有開苞呢!」管通甫道:「只怕就是任大人替他開的罷。」說的阿銀急得要走,管通甫連忙拉住他說:「怪我不好。」阿銀一直等到席散,同著任天然到顧媚香那裡。任天然進房看見下著帳子,趕緊坐到牀沿口,伸手在顧媚香頭上摸了一摸,燒和滾燙,問他怎麼樣,顧媚香道:「不過頭脹口飽悶,剛才吐了一回倒鬆動些,你們檯面散了?我本要撐著來的,因你叫阿銀再三攔著,恐怕來了倒反叫你不放心,其實我要撐也撐得動。」 任天然道:「你好好的養養,我明天卻要請客,還要這裡請,你可不必招呼,你要撐著勞動那就同我見外了,檯面就擺在客堂裡。」媚香道:「我明天就會好的。」任天然道:「那更好。」 說著到窗口桌上取了一張紅單,寫了一個請客單子。原來,任天然今天找了正經銀行管事的許麗生,講究了存兩萬銀子五厘行息,明天托晉源撥交,所以得請請他。就請沈為謙、袁子仁、管通甫、王夢笙作陪,單子交代叫相幫的去請。仍舊坐到牀沿上陪著顧媚香。看看到十二點鐘,阿銀開了稀飯上來,任天然吃了,問媚香可要吃點,媚香搖搖頭。又坐了一刻,媚香忽然又要吐,任天然趕緊扶著他的頭,一手托著他胸膛怕那牀沿扛著。媚香吐的急,任天然的官紗小衫上濺了好些,任天然等他吐完,要茶來與他嗽口,扶他睡好。打粗的老娘姨進來收拾了,媚香的娘跑來看看說:「阿呀!弄了任大人一身。」任天然道:「不要緊的。」阿銀說:「你快些脫下來洗洗罷。」 媚香也說:「你快脫罷,很齷齪的。」任天然說:「你好好的睡,不要管這些。」一面把小衫脫下,天氣熱,裡頭還有件外國線衫,也就不再穿了。等阿銀把小衫洗好,鐘上兩點,任天然向阿銀說道:「你轉去歇歇罷,我還在此坐坐。」阿銀也就回去。媚香吐了這一回,見有天然在面前陪著,心裡一開倒也朦朧睡去。天然仍舊坐著陪他到四點鐘的光景,媚香的娘不放心進來看看,見媚香已經睡熟,天然還坐在那裡。媚香的娘道:「任大人辛苦了一夜對不住的,他已經睡著了,你也靠靠罷。」 任天然答應了媚香的娘,也就下樓。任天然也微微有點倦,就在外牀睡下。到了六點鐘,媚香醒了,要吃茶,天然趕緊起來,看雞鳴壺裡的茶尚溫,就倒了一碗拿著與他喝,自己也喝了一口。媚香道:「就是你一個人陪著我?」任天然道:「你娘也來了好幾回,差不多也到天亮才睡。你這會子可好些麼?」 媚香道:「輕鬆得多,只是沒有力氣,你摸摸看,大約退了熱了。」任天然摸了摸頭上,果然涼卻些。媚香又拉著他睡下說:「我心裡跳得很,你替我按著點。」任天然拿手替他輕輕的按住,他就枕在任天然的臂上,兩人均沉沉睡去,醒時已十點多鐘。這天,任天然就在媚香房裡坐到晚,等客到齊,媚香說:「我好了,檯面還擺在房裡罷。」任天然執意不肯,還是在客堂坐的。媚香因沒有梳頭,不好到檯面上去,只在房門口招呼兩句,說怠慢諸位對不祝席散,任天然看媚香好了些,仍要回棧。媚香道:「你來我同你說。」及至到了面前,停了一停說道:「你還回去明天再說罷。」第二天是達怡軒請,在張寶琴家,只有曹大錯、王夢笙、冒谷民、任天然、管通甫、畢韻花幾個人。楊燕卿一到,大家就問曹大錯究竟如何,曹大錯道:「雖然他也進了降書,到底算得一員健將,而且箭茅後勁無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虛傳。」燕卿雖然不懂,曉得不是好話,在他身上擰了一把說:「我沒有看見過拿這些話逢人便說的。」管通甫道:「這也是替你揚名的意思,你看明天畢老師就要替你上報了。」楊燕卿拿了兩顆新蓮子砸來,管通甫接著,剝來就吃,楊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這天,顧媚香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歸。哪曉得天要下雨,到了門口,已有兩個大雨點子打在身上,進了房裡,那雨就下大起來。兩人都說幸而走的快,不然要著雨了。這雨越下越緊,十一點多鐘還沒有祝任天然道:「這雨怎麼還不住?」媚香道:「你今天還要走麼?」 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沒有吃酒,怎好住呢?」媚香道:「我是自己的親娘,那裡拘這些,我娘雖叫我吃了這碗飯,卻留客不留客,總隨我的便,從沒有勉強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肯輕易留客。因為你待我還不是像那些大人們,拿著堂子裡倌人,當作是些甚麼東西,花了兩個錢就要叫人家低頭服小的,聽他播弄才願意。所以,我就有心」說到這裡臉一紅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問道:「你就有心怎麼?」媚香紅著臉低低的說:「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說過是不拘一台兩台,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隨你們的便罷。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來有點不好意思,二來我那晚就覺有點弗適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來,累你忙了一夜,我這主意卻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沒有好好的睡,所以讓你回去,今天難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對不住我了。」說著就叫阿銀開稀飯,一面就去卸妝。 他的娘也走了進來,媚香望他娘說道:「今天這麼大雨,再有堂客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報罷。」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著任大人罷,有堂客,我替你回報,本來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捨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說著又下了樓。任天然趁著媚香對著衣櫥卸妝也走進去,並肩照著,只見鏡子裡的媚香嫣然一笑。兩人吃了稀飯,老娘姨吹了保險燈,點了一盞油燈在牀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結,帶門而去。兩人含笑入幃。正是七月上旬天氣,羅帳低垂,燈光斜射,覺得那韓新鶴室情待「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氣綿綿」兩句摹寫的也還不差。看書的諸位,就是堂子裡玩笑,也須要兩廂情願才有些趣味,若是倚著勢力銀錢勉強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著,也不過像那書啟師,即做那賀年賀節的通稿、廚子辦那四大例菜,試問有何趣味呢?次日十一點鐘方才起來,任天然開銷二十四塊錢下腳,至於小貨只類應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請諸位見著任天然代問問看。從此以後,任天然無一夜不住在媚香這裡。 有兩天遲了不來,媚香也必定要派人尋的。那棧中牀塌竟成虛設。有一天,任天然與顧媚香還在交頭同夢,阿銀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任大人!」任天然驚醒問:「甚麼事?」阿銀道:「大人的當差的來說,棧房裡有位遠來的客,等著要會。」任天然想是哪個呢?就說:「你叫當差的進來罷。」媚香也醒了,連忙起身跑進後房。任天然也坐起來,看表上也有十點多鐘,那家人上樓進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來了,說有話等著要會老爺。」任天然想這是全似莊了,他來做甚麼呢?究竟這全似莊因何來到上海,必須等任天然回了棧,問了他才能曉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