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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講聖論牽涉閻羅王 賦情詩推託西王母

  卻說魏伯尼接連喊那姓字時,忽然放直了聲音道:「姓柳。」
  喊了這兩個字之後,登時跌倒。冷鏡微便照著他的遺命,葬在書墓旁邊。不到幾天,高升回來了,說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經轉租著人家,欠著許多的債,沒處抵償,便逃奔別處。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個蝦蟆鎮的地方,問著煙鋪裡,才知他住在一個土地祠裡。走到那土地祠時,只見火焰沖天,魏老八已經葬在火窟之中。冷鏡微聽了,自然暗暗流淚,收拾行裝,搭了一隻義渡船,由鎮江到了南京,訪問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沒有名字,向何處打探呢?這日剛到文德橋一帶玩耍,忽見一個老者,身穿補褂,腳著烏鞋,頭上戴著一頂銅盆式的緯帽,一個荸薺大的銅頂子,上面的銅銹,已經長得個斑駁陸離了,並且螺絲旋也松松在頭上,東倒西歪,就像把戲攤上賣的不倒翁的。一路走來,手裡拄著一枝毛竹煙杆,背上紮了一個黃緞子的包袱,後面還跟著幾十個小孩子。進了夫子廟,放下煙杆,向頭門作了三個揖。冷鏡微看得奇怪,跟到明倫堂,那老者打開包袱,捧出一部《聖論廣訓》來,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間,點了香燭,顫巍巍的跪將下去,磕了三個頭。把兩手拄在地上,使著氣力,想要紮起來,紮了半晌,氣哼哼的閉了好一回眼睛,調了好一回鼻息。冷鏡微倒起了一片哀憐之意,走到後面,便把那老者攔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轉頭來,勒著兩隻枯眼睛,看不清冷鏡微的面孔,戴上眼鏡,望了好幾下,大聲說道:「你這人到這講禮的地方,怎樣半點兒禮節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樣,倒像玲玲瓏瓏一個上書房的小孩子,是從的哪位先生?難道連禮節都不教導麼?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歲,照著古禮上,八十杖於朝,我到明倫堂上,帶著毛竹煙杆,總算是名份上該有的了。至於那上殿給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國,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這人知道天地君親師,是一樣的麼?現在《聖論廣訓》高高的供在案上,至聖先師的大成殿,離著不到一箭之路,有這君師兩層,壓在我們頭上,怎好這樣的不當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讀得聖賢的書,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個舉人,挑了一個候選教論,這禮節是越發要守的了。」說著腰袋裡摸出兩粒桂圓,含了好一刻,吐出核來,按著《曲禮》上的規矩,把兩個核收在腰袋裡。不料腰袋一翻,嘩啦一響,那些桂圓和蜜棗糖果之類,散了一個滿地。吩咐那跟來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裡聲聲不住的,喊是罪過罪過。
  從靴筒裡拿出一枝筆,翻開一本功過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畫了筆管粗的三大畫。冷鏡微不敢則聲,聽他說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敬。只見那老者脫下眼鏡,收好了功過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足足去了兩點鐘的工夫,才把這三跪九叩首的禮行完了,打開聖論,高高的宣讀了一遍,慢慢講起。那時來聽的人,漸漸多了,大約不過挑夫、菜夫、糞夫之類。有的掮著扁擔的,有的扶著菜籃的,有的把腳蹺在糞桶上的。內中還有些賣油條的,提花生瓜子籃的,把一個明倫堂下,早擠得一個撲滿。那老者越講越高,引證了許多故事,說是那個人學好,文昌那邊,怎樣的罵他、打他、發落他。把那些聽的人,一個個都說得驚心動魄,眼淚鼻涕,都流將下來。正在講得高興,忽然來了七八個穿靴戴頂的,走進明倫堂,行了禮,分兩旁站著。那老者朝著他們,很怪了幾句,說他們來得太遲,他們也應聲諾諾的。講到完了,早挑來兩桌酒菜,原是個暴發戶蔣二驢子送的。這些書呆子嘴裡淡出鳥來了,便樂得前來附和,每月騙他兩次的酒菜,只有柳老頭是個真心。冷鏡微暗暗察訪,知道他名叫樹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東邊,就在家裡開門授徒,學問是南京城裡獨一無二的。冷鏡微擇了個日子,前去受業,說出魏伯尼臨終的話來。
  柳樹人很為歎息,說道:「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學的,講的經學也極好,只有吃鴉片一層,是非聖不經,所以文昌帝君罰他這樣,將來見了閻王,只怕拔舌下地獄是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冷鏡微知他有些呆氣,也不和他辯駁。那天柳樹人在牀上,忽地哼起來,只當是病,吩咐高升去請他的孫子。
  他孫子細細一查,搬開牀架,吩咐木匠,把那裡邊的榫頭一松,登時哼聲止住,並沒什麼玻冷鏡微著實詫異。原來柳樹人和一個顏制軍。是個老同年。顏制軍到了兩江,便吩咐鹽運使,替他弄了個掛名差使,每月一隻銀子的乾薪。柳樹人接著這等銀子,為他是個無功之祿,怕被閻王見罪,分文不敢用他。生怕孫子們要洗刷他的,只得帶在身邊,安在兜包裡面,那兜包是晝夜不解的。遇著善舉,不管保嬰會、惜字會,就盡數捐去。
  這番帶著銀子上牀,不料滾到牀裡,刮在牀架縫裡,動彈不得,又怕喊了人,要偷他的銀子,挨痛不過,所以才哼起來的。
  光陰迅速,在學堂裡過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學堂前面本來有幾十株桃樹,經過了幾番風雨,灑落得滿地腥紅。
  那日正是三月三十日,柳樹人披衣早起,著人在學堂當中,平排著幾張桌子,安了三個寶座。焚上香燭,行禮已畢,便畫了一道朱符,禱告一番,向爐上焚了。學生裡有個姓章的,名叫木仁,是扶乩的好手,不管什麼牛鬼蛇神,到他手裡,自然都會做出幾首歪詩來。這日章木仁,端上沙盤,指那香爐上的煙,向一個同學名叫魏瑚簋的道:「煙已直了,大仙來了。」兩個人分立兩旁,把那乩板扶起,冷鏡微瞧那上面,寫的是一首唐詩。
  章木仁讀給柳樹人聽道:「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吾乃執符使者是也,今日王母駕到,速迎。」柳樹人趕忙向外作了幾個揖,只見乩上又寫道:「西來弱水隱逸逸,金作欄杆玉作橋。叵怪朔兒太啰唣,千年一度一偷桃。吾乃西王母是也。」柳樹人剛要下跪,乩上又寫道:「柳老免跪,今日諸位女仙同降,快快設座。」柳樹人屏著鼻息,向上面作了許多揖,只見那乩又動著寫道:「哈哈,柳老是個道學先生,今日諸位女仙,打從瑤池到此,想借這道學先生的香案,做幾首瘋魔詩呢!你看前面一帶的桃花,都撲撲籟籟的鋪在階前,比起俺那瑤池會上的蟠桃花,就傷心了許多。不免就拿這落花,做過題目,我也顧不得老醜,先寫出一首來,給你們道學先生瞧瞧,給你們這些道學先生的門生瞧瞧。」冷鏡微的生平,沒有瞧過仙家的詩,兩眼釘在乩盤上,看那乩寫道:「小印曾經篆玉苕,花前回首黯魂銷。狂催太息風姨妒,偷嫁應遭月姊嘲。金穀春殘餘墜粉,楚宮舞罷憶織腰。
  群芳只合瑤台住,定有仙人降鶴招。」冷鏡微仔細一讀,看來這首詩,不像王母的口脗,不便插嘴。接著便是董雙成的和作道:「殘紅掃盡擲青苕,無奈春光一霎銷。有限繁華同水逝,幾回冷落被風嘲。凝脂洗盡難為淚,金帶圍寬瘦損腰。枝上杜鵑啼最急,不須青鳥把魂招。」冷鏡微看得有些詫異,這個分明像那悼亡的口氣,哪是什麼仙人的吐囑。接著就是許飛瓊、段安香、婉淩華一班仙女的和作,冷鏡微也無心觀看了。站在桃花樹下,拾那地上的花片,一面嗅著,一面看那章木仁扶完了一首詩,便讀一遍給柳樹人聽。柳樹人聽了一遍,便恭恭敬敬作上一個揖。到得眾女仙詩都和完了,乩盤上又寫出請柳老和四個字來。柳樹人卻是個經學先生,那詞章一層,本來不十分在行,並且荒了多年,連試帖詩都沒有動過筆。忽然奉了西王母的命,又不敢不做,便走到旁邊的案上,認真的苦吟去了。
  哪知道章木仁為的釣魚巷,有個相知名叫白玉春的,感冒著風寒,請他求個仙方,湊巧已到門首,特地把這位老夫子剔開去的。那白玉春走進堂來,滿堂的學生,十七八雙眼睛都釘在她一人身上。仙方求過了,便低低的向章木仁道:「木少爺,你來呢。」章木仁點頭會意,兜著眼睛,送她出了大門,一溜煙跑到門外,吃了幾筒香煙踅到堂來。不提防走得張惶了,一個詩本子,從袖籠裡拋了出來,被冷鏡微拾起。冷鏡微揭開一看,什麼西王母、董雙成的詩,都在上面。原來還不是悼的夫人,是章木仁在上海結識的倌人,名叫玉苕華的,本想替她贖身,不料一病鳴呼,所以做著幾首歪詩,請幾個花月場中的朋友,和了許多首,後面還有一篇四六的序文。冷鏡微只看了兩行,便被章木仁瞧見,兩頰飛紅的向冷鏡微手上一把奪去。冷鏡微背那兩行四六道:「東風無賴,常飄倩女之魂。明月多情,慣照離人之影。即空即色,萬種淒迷。憐我憐卿,一般淪落。」
  冷鏡微讀一句,章木仁就作上一個揖,搖上一次的手,冷鏡微只得住著嘴了。再看那老夫子時,還在案桌上搖著頭,在那裡搜索枯腸。冷鏡微走到案前,只見一張白紙,寫了兩行,一行是恭和西王母落花詩原韻七律十二個字,另一行只得七個字,確是個經學家的手筆。你道是那七個字呢?這位老夫子,因為頭一個韻是苕字,想來想去,只有詩經上「防有鵲橋,邛有紫苕」,這個苕字的韻腳最妥當,把詩經上的兩句,駢成一句,數起來恰好是個七言,叫做防有鵲橋邛紫苕,非常的得意。看見冷鏡微走來,便把紙頭給冷鏡微一看,說道:「這個韻腳像鐵板不像鐵板?」冷鏡微含含胡胡的,答了一聲像。老夫子自然是老興勃發了,說道;「我底下還有一句沒寫呢,你看好不好?」便道:「誰倜予美恨難銷,上四字,還是用的詩經。」冷鏡微欲笑不得,連聲道好。章木仁和魏瑚簋還在那乩壇上,嘶喇嘶喇的拿著一塊乩板,不住的拖來拖去。不料外面來了一個人,身體很肥大的,喘氣吁吁,大踏步走到乩壇旁邊,拿一張新聞報紙,使著勁向案上一摔,摔得乩盤裡的沙灰,撲撲的飛動,迷得章木仁一眼。只聽那人的聲如雷動,罵著講道:「這是什麼世界,什麼日月了?你們這一干的胡塗蟲,還在這裡幹這些把戲。」要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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