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濮心壺聽那差頭的話,趕到衙門,知道王處士的案件,被一個浙江候補的縣丞,姓繆名宗傳,聲言和王處士是親戚,稟到臬台,定要開棺相驗,追尋兇手。臬台那邊,並沒得知縣的詳文,把這人命大案,膽敢隱匿起來,實屬昏憒胡塗,不成事體,照律例上認真辦起,便要官參吏斬,所以那差頭嚇慌下來。還虧席畹蘭有些主見,和他兄弟削吟商量著一個辦法,把繆宗傳找到衙門裡來,合他商議。磋磨了幾天,送他一萬二千兩銀子,由他自行了結。問起他和王處士是什麼親戚,原來王處士是個五月五日生的,繆宗傳湊巧和他是同庚,又是個同月同日,兩家母親,為著端陽毒日,諸神下降,被這血光污穢著菩薩,怕的兒子長不大,同到城隍廟裡,許了一個願。繆家太太把兒子過繼在城隍娘娘的名下。王家太太把兒子過繼在楊四將軍的名下,據那廟祝講起,城隍娘娘的娘家,也姓楊,是楊四將軍的妹妹,叫做楊玉蓮。兩家便商量起來,認了個姑表兄弟,時常的走動。王處士得意的時候,繆宗傳件件的依附他,對著朋友談起,都說是俺家伯通長,俺家伯通短。等到王處士落了魄,在玄妙觀裡擺著拆字攤,他便另換了一種口風,絕口不道這伯通兩個字,連玄妙觀也絕跡不到了。這番弄出人命來,落得借一個題目,敲詐些銀子,捐官過班去,才重行認起這門親來的。冷竹江因為濮心壺賠累,過意不去,打了一張二萬兩的鈔票,著冷鏡微親自送去。濮心壺哪裡肯收,隨到冷竹江的船上,說是錢財細故,也值得這般客氣。冷竹江也只得依了。 過了幾天,冷竹江要回浙江,因為鏡微的年歲小,阿三又沒有幹辦,另外撥了一個家丁名叫高升的,跟著鏡微向興化進發。一路上平安無事。到了興化,問明瞭魏伯尼住址。走到西門外轉角的地方,沿城一帶,都是蘆席篷,不見什麼房屋,只有一間酒店,在石橋的左灣。冷鏡微到那酒店問時,知道魏伯尼的住宅,早經轉賣了,現在窮得乞丐一般,在城腳下第二十號蘆席篷居祝冷鏡微暗暗歎息,沿著城根數到第二十號的蘆席篷低頭一望,那個門只有三尺多高的光景,掛著一張破蔑席,上半截的席子連一莖竹蔑都沒有了。系著三五莖的錢串子,錢串子打了二三十個挑花結。冷鏡微便著高升遞了門生帖子,上面寫的是受業冷鏡微五個小字。高升接在手裡,想要進去投帖,無奈生得身幹太大,那個門卻好齊著他的肚臍眼,彎著腰掀開了破席,把個頭伸到裡面一望。不提防裡面沖出一條狗來,嘴裡銜著一個破缽子,向外亂吠。高升心上一驚,頭勢一直,把個蘆席篷的架子登時坍倒。左右鄰舍聽見這坍倒的聲響,一個個都鳩形鵠面的攆了出來。見了這個光景,便圍住了冷鏡微主僕兩人,說你們這兩位有錢的財主,到這裡撒什麼野景,偏偏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把魏老八的篷子弄倒了。那魏老八的事情,也還容易打發,你不知道他父親是個貢生老爺,勢力是很大的麼?聽說他家的這位貢生老爺,到江南討飯,討到一個什麼地方,被一位紅頂子的大人請了去,於今已是做了官呢。看你們兩位,怎麼樣的了結?正話間,只見斜刺裡來了一個人,頭上的頭髮,長得兩寸多長,莖莖直豎,身上披的是玲瓏八卦衣,腳上踏的是一雙草鞋,臉上黑油油的,像個非洲人的模樣。肩上挑著兩隻蒲包,攔著腰系了一條草繩,插著一枝竹根做的朝煙袋,喘吁吁的罵那眾人道:「好好好,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俺八少爺不在家,你們就這樣的不當心,把我的家當都沖掉了。 停會兒俺到縣堂上要人,伯你們這些左鄰右舍,向哪裡逃走。」 說著早喘做一堆,沒精打采的向地上坐了。大家見他發了急,齊聲說道:「八少爺,你老人家須要高抬貴手,冤有頭,債有主,這事怪不得我們的。現在有兩個財主在此,怕不替你老人家起一座高房大廈,像那城隍廟一樣的闊大麼?」魏老八氣得直僵著,也不回言,眼裡的眼淚,鼻子裡的鼻涕,一古腦兒都流了個滿面。冷鏡微只當是發痧了,趕緊向懷裡取出一瓶紅靈丹來,吩咐高升送給魏老八的嘴邊,魏老八聞著藥氣味,越發的汗如雨注。冷鏡微心下著慌,倘然再弄出命案來,如何是了。正在心上盤旋,忽然來了一個有鬍鬚的,手裡提著一把紫沙茶壺,穿著一雙沒後跟的鑲鞋,走到魏老八身邊,兩旁的人,都喊他地保老爺。這地保老爺,把兩雙三角眼睛,望了冷鏡微一下,蹲下地去,向魏老八說道:「八哥你的財星照了命了,你那煙痛還沒過麼?」說著便向自己耳洞裡面掏出兩個蠶豆大的煙泡,安在魏老八嘴裡,魏老八嚼了下去,又喝了兩口茶。登時間汗也收了,手腳也活動了,站起身來,撈著那玲瓏八卦衣,向臉上一抹,把眼淚鼻涕抹去了,喊那地保道:「大哥,你說俺財星照命在哪裡?今天早上起來吞了一個煙泡,便把俺家父做的書,挑了一擔,到城裡王太史的府上,講了半天的生意。哪知道這位王太史,真正的是豈有此理,他把這些書搬到桌子上,細細的查那書的種數,查完了種數,又點卷數,點完了卷數;又慢慢地把那頁數一五一十的數了幾點鐘,走到裡邊,拿出一枝稱蘆柴的戥來。大哥,你是知道的,那王太史是著名刻薄的人家,專打的是小算盤。他那枝稱蘆柴的戥,足足是個潮秤二十兩,我這一擔書,是有數的呀。我進了城,便在肉鋪子裡,借了一把准十六兩的雞心稱,稱的八十二斤零四兩。一到王太史手裡,只稱得五十八斤,那稱稍還是往下垂的,打平了只有五十六斤。王太史還滿臉的仁義道德,說我們這些人家,是最公道的,從祖代流傳下來,便沒用過大稱小鬥。況且和你父親,少年時曾經拜過把子。你父親的書,雖然做了這許多,卻沒有一本合用的。倘若把這些精神,做些文章給人家做夾帶,那就值得錢了。偏偏你家令尊的脾氣古怪,著這些沒用的經學書、史學書、性理書、地理書,夾七雜八的都是些滯貨,賣到書坊裡,至多不過百文錢一斤。看著把弟兄的分上,加添二十文一斤,你看好不好?」話到這裡,地保插嘴道:「八哥,這就是你不好了,好歹這書是沒用的呀,一百二十文一斤,就照他的蘆柴稱,稱到五十八斤,也還值得七吊大錢。 除卻還清煙賬,剩下兩吊多錢,就好過得十天的痛了。八哥,不是我怪你,這件極好的買賣不做,當真的還要做官不成?」 魏老八被他說得鈍口無言,正想附耳商量請教這財星照命的道理,忽聽哭聲大作,仔細一瞧,就是這沖倒篷子的一個外路財星。地保努著嘴冷笑,說道:「八哥,你這間篷子連地基,算起大約不過二百千,放過這位客人去罷,免得他假癡假呆的啼哭。」魏老八究竟是書香子弟,帶著三分慈悲的性質,倒也不則一聲。高升看得不耐煩,向冷鏡微講道:「少爺,休要這般啼哭,好歹給他幾吊大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倘若當真訛詐,那柳鴻賓柳大人現任的揚州知府,不是少爺的世伯麼?只消三指寬的一個紙條,伯不把這些狗腿,打的打,枷的枷麼?」冷鏡微聽得高升的話,想起小人們都是一般見識,不知道自己心裡是為的魏伯尼先生,那樣的辛辛苦苦讀了一背子的書,嘔了一背子的心血,著出偌大的一堆書籍來,經他兒子用蒲包包著,經那全無心肝的王太史,用稱蘆柴的稱兒稱著,怎不教人傷心落淚!怎不教人怒髮衝冠!當下越想越氣,袖子一拂,把眼淚揩了,大罵高升:「休得開口,什麼楊大人、柳大人,要你胡說麼?」高升經了這個申斥,壁立一旁,答應了幾聲是。地保瞧見這冷鏡微,是有勢力的認得揚州知府。興化地方,本來很偏僻,提起興化縣大老爺來,已經是人人喪膽,個個寒心,經得起府大老爺,有些門路麼?地保曉得不是個財星,一溜煙的跑了。眾人見得地保老爺尚且怕他,也大家飛走似的,向那蘆席篷鑽進去,不敢出頭。 魏老八看見眾人都走,也就慢慢地提起腳步。冷鏡微一把拉住,說世兄不必走開,這個書還沒有交代呢。魏老八聽他喊自己世兄,暗暗詫異,俺父親人家都說是介貢生,十幾年沒有館地了,怎樣有十幾歲的學生呢。冷鏡微吩咐高升挑著書,拉魏老八到酒店坐下,打了兩角酒,端上四個小盆:一盆是黃花菜,一盆是淹灼豆腐乾,一盆是連殼的小紅蝦,一盆是細魚,盆子雖小倒有十來條堆在中間,都是帶著塵灰氣色的。冷鏡微看了半晌,實在沒有下著的地方,魏老八卻一面喝酒,一面把四隻盆子吃得個空空如也。說起他父親伯尼先生,原來到了江陰,在什麼英蓉學舍裡,考做肄業生去了。冷鏡微道:「難道尊翁六七十歲的年紀,還這般的好學麼?」魏老八道:「哪裡是好學,俺父親白髮蒼蒼的,眼花鐐亂了,便是殿板大字的書用著兩副老光眼鏡,也瞧不見它,還去學什麼?不過為的家道貧寒,年紀大了,又吃了幾口烏煙,只得騙幾兩銀子的膏火,勉強混過日子罷了。」冷鏡微十分歎息,問道:「尊翁的眼睛花了,謄起卷子來便怎樣?」魏老八道:「聽說都是八百大錢,雇一個謄錄手謄的。自己起的草稿,寫的都是拳頭大的字,如何捺到格子裡去呢?」冷鏡微看看日色沉西,便著高升挑書進城,拉著魏老八同到自己寓裡,拿出八百銀子的鈔票向錢莊兑了,替魏老八租了一座房子,餘剩的給他戒煙,做些買賣度日子。臨別的那天,魏老八把他父親的書,一齊送到船頭,冷鏡微只得受了。打開那書一看,真個是言言金玉,字字經綸,覺得自己的胸襟,登時闊大,彷佛到昆侖山上看那世界上的山河人物一般。鎮日間在那船上,只是手不停編,口不綴讀,兩岸上的人家,聽得艙裡讀書的聲音,沒一個不撲掌大笑,笑他是天下第一的書癡。就是高升口雖不言,也伯他少爺著了瘋魔,把前次在家的心病,重行發作起來,暗地裡耽著心事。不料出了瓜州口,忽然一陣狂風,迎面撲來,打得個七零八落。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