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幼竹問梅生夜飯吃了沒有?梅生道:「也不曾。」謝寓便叫老三拿筆硯,請林大少、朱大少點菜吃便夜飯。幼竹道:「不要。難為情的。」謝寓道:「瞎說哉!老朋友哩,有什麼客氣呢!」老三端了筆硯,放在梅生面前,捏了梅生一把,道:「耐寫罷,耐心裡想吃啥介小菜末,寫啥介。」這一捏,捏得個朱梅生酸癢難當,渾身麻木,酥了上下兩截,硬了中間一截。呆呆地不言語。(神來!神來!)老三把梅生的嘴兒上「嗒」的一聲,彈了一聲響榧子,笑道:「咦!為啥價勿動哉?」(噱噱)梅生恍然道:「寫!寫……寫末哉?」拿起筆來寫:炒嚇圓、芥末雞絲、熗腰片,寫了三樣。忽然想起該與幼竹商量商量,不可以自己一個兒作主。便問幼竹道:「你點呢?」幼竹走過來,一瞧道:「已經三樣了,就這麼著,算了吧。」謝寓道:「不夠的。再請點呢。」幼竹想了一想道:「我來寫一個湯罷。」便接過筆來寫:白汁鯽魚。道:「夠了。」只見梅生在衣袋裡亂索亂摸,摸出一塊洋錢來放在菜單上,一答兒交給老三。老三道:「該格一塊洋錢,做啥介?」梅生道:「叫菜,叫菜!」謝寓笑道:「哪裡有這規矩。不怕簡慢就是了。好叫客人自己拿錢出來?」梅生還嚅嚅然似有所語。老三悄悄的對梅生道:「奴請耐,阿是好介。」梅生覺得老三很有深情,不似前番高不可攀的樣子。一縷癡心,滿腔妄念,一剎那頃。早又蓬蓬勃勃生髮起來。便覺眼前春意滿。幼竹看老三今兒的舉動很是駭怪。捉個當兒,悄悄地對老三道:「別理他。」老三笑道:「咦!阿要笑話仔點,耐林大少末,也是馬大人格朋友俚,一朱大少末,阿是勿是馬大人格朋友呢?啥一樣馬大人格朋友。哪哼說格勿要理俚,阿是理耐一干子呢啥。倪叫先生評評理看,阿是耐林大少理浪有點點欠通哉!」謝寓聽了十分詫異;幼竹聽了十分駭然;梅生聽了十分得意。(三個十分,三人意思,直顯出來)梅生笑著對幼竹道:「這個就是新學家,所謂公德也。」幼竹道:「我們生意人,只曉得生意經絡,不曉得新學家哩、舊學家哩、婆德哩、公德哩。」謝寓笑道:「這就是婆德了。」幼竹也是好笑。 一眨眼,謝寓依舊後房去抽鴉片煙。心裡盤算著:老三一定又要換戶頭了。然而不該這等的胡鬧,怎好把幼竹當場出彩呢。我們職業雖賤,然而去操著商務上的總機關。你不瞧外國人,保護我們這個行業,何等鄭重。哪比得我們中國人,卻把我們的這等行業看得稀鬆。一個錢不值。不但不保護,反而任意淩虐。我們有兩年事體和外國的法律,恰恰是絕對的反比例;一件就是操著我這般行業的諸姑姊妹,已說過了,不但不保護,反而任意淩虐。這是不知道,現今的局勢已顯然是個商戰的局面了。國勢的文野強弱,只消一看商務的興衰,就明白了。若說商務怎樣才得興旺、發達呢?農工卻是先天的資料。果然不得不講究完全。農工果然完善了,出品也精緻了,果有絕精緻的品物。可惜那些絕精緻的品物,都是死的,沒有腳會得跑到應用的人的面前去,請他受用。這絕精的出品,只好堆擱著棧裡。那末要仰仗一般商人了,想法子流通開去,才可以不埋沒這絕精的品物,流行到五洲萬國,在商業上拿一點顏色。假如沒有商人,你想做得到嗎?若說到「商人」兩字,這便是我們同行業的諸姑姊妹手掌中捏著的皮夾,怕不服從我的法律,要開便開,要放便放。且好比那些商人,是沒羈勒的馬。我們同業的諸姑姊妹,便是「王良造父」一流人,不怕他俯首帖耳,受我們的羈勒,六系在手,控送自如,要東就東,要西就西;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停就停、要止就止,又怕他違了一些兒的號令。這段議論,並不是我的口輕,拿商人來比做四隻腳的一匹馬,其實是非凡之恭維。你不聽得念書人恭維老前輩,總是說什麼「龍馬精神」;恭維少年人,總是說什麼「人中騏驥」;還有讚譽子侄的好處,希望將來有出息,不是說「此我家千里駒也」。這不是我的強詞奪理呀!不要說拿馬來比做商人,算是將人比畜,混帳之極。須知把孔子比做狗哩!「汲汲如喪家之狗」。不是說孔夫子嗎?我最好笑的有一般狗也不如的人,有人恭維他,比做他是一隻狗,直是大不答應了。亂叫亂咬,瘋狂也似的把說比方的人,像他的意,只怕要咬死了,才肯完結罷休呢。至於我們足以駕馭商人的理由,卻也顯而易見,證據確鑿。發起我們這個行業的管大夫,設女閭三百,不興商起見嗎?就是曾國藩克復南京之後,第一件著手興辦善後事宜,不是先整頓秦淮河上的「曲廊洞房、層樓深屋」,招集我道中人嗎?也不過仰仗我們的勢力,把一般商人喚得來呀!有了商人,便有市面;有了市面,才可以有利無害,交通轉運。商業也興旺了,百姓也有處謀衣食了,這個地方,就是繁華熱鬧了。再把眼前的景象說一說穿,試問這兒上海的市面,哪幾處最興旺?自然南市比不上北市了,華界比不上租界了。就以租界而論,法租界的市面盛呢,還是美租界的市面旺呢?這個哪怕小孩子也知道的。頂興旺要算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終竟衰頹些。咳!小孩子卻看得出興旺和衰頹的現象,大老官卻摸不著興旺和衰頹的原理哩!教訴你吧,英租界上就有我們這一般諸姑姊妹的吸引力,把商務吸引著的緣故呀!---這就是我們家能力。 若說還有一層,就是「訟師」。我們中國算是最壞的人才。倘使人家養了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女子做婊子,男子做訟師,那是不得了哩!說:不知道他家的祖父三代,做了怎樣的罪犯彌天,生出這種千人唾、萬人罵(說訟師)的逆種;千人騎、萬人壓(說婊子)的賤種,辱沒煞人。不知在外國,卻是最高等的人格,要算這兩種人格呢。訟的可貴,請慢慢的瞧著,將來有呢!那謝寓心坎裡轆轆似的盤算:我們這行業須改良改良,才是正經。老三這種舉止行為,卻是斷乎不作興的。 這當兒,只見老三走來說道:「先生,通商廚房,叫個菜送來來浪哉。添個四隻葷盆,也擺好來浪哉。馬上侯格花貂、野燉熱來浪哉。專等耐去篩一杯酒哉。」謝寓剛好一口鴉片煙,抽得十分精采的當兒,老三跑來打岔,卻有些不自然。滿心還要連幾口呢。因此說道:「老三,你也是老把勢了。方才那些話兒,是不作興的。至於林大少,不曾虧了你呀!何苦紮他篾子呢?」老三頓了一頓道:「格……格姓林格,真……虛有其表格。再勿同俚拆開,倪要死哉。來勿得哉。」謝寓大詫道:「什麼說?直是要死的了?並且你這兩句話合不著龍門的話兒呀!」老三道:「故歇嘸撥工夫來浪,倪停歇歇落空子,細細能格,搭耐說末哉,搭耐說子末,耐野要答倪難過煞得來。真真話巴戲得來,有啥該號能格,小夥子格,上海灘浪要第二個,只怕尋勿出個哉!」謝寓恰又抽了一口煙,便答道:「那末仙人不敢識丸散了。」說著便站起來,同著老三一起大房間來,篩了兩杯酒。幼竹、梅生坐上去喝酒,一路調笑著…… 喝不到三、五杯酒,馬扁人到來。幼竹、梅生忽又想起了正經公事,忙把扁人的動止,細細一揣詳,果然大有慌促之像。幼竹的心一蕩,不覺手裡的一隻杯子,一脫手「滴溜溜」的從身上直滾到樓板上,沾了一身的酒。幸而那杯子是白銀造成的,假如瓷的,只怕合地球六十五國,每一國都可以瓜分一塊了。(語語警心惕目)扁人勉強笑道:「怎地這麼不小心?」梅生直跳起來道:「『上江』有電報來?『上江』有電報來?」扁人頓時面如土色。要知商界上出了一個大蟊賊,攪出一段大風波,怪怪奇奇,非非入想,令人聽了,喜一回,怒一回;歌一回,哭一回。這個馬扁人指著說:誰機靈點的呢,早早明白哩;忠厚點的,商界上不大熟悉的。只消看到第二集、第一回豁然貫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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