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前馬路五福裡崇茂錢鋪的老擋手方端伯,聽了小東家陳少鶴這一番離奇怪誕的言語,過分荒唐的狀態,不禁長歎一聲道:「少鶴,我不是倚老賣老,白長了幾年年紀,父輩相交,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相當初,尊大人鶴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時節,卻是個光身子,才靠著克勤克儉、忠厚老誠,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緣法,慢慢地得意起來。如今掙到三五十萬的家私,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點名譽,也還算過得去。如今故世之後,還不到一百天,你大孝在身,按禮呢卻是寢苫枕塊的時際哩。終算是生意場中,比不得讀書人家的規矩,頂真禮體周匝,稍微馬馬虎虎也無人來責備你。然而三年之喪,上至天子,下及庶人,無分貴賤,也不分學界、商界,總之是一個樣子,一條大禮。你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剛剛五日,就把松盛胡衕,雅仙班裡唱花旦的謝如意娶到家裡去了。過了三日,又把哪裡的一個跟局大姐,叫做什麼阿昭的又弄到家裡去了。又是什麼李公館裡的丫頭,什麼住家野雞,家裡頭頓然多了一大堆的雌兒。如今是愈發狠了,索性要論萬洋錢娶一個妓女哩。錢呢,原來是你的,但是不過兩三個月之內,已失去了家私三分之一。這麼說來,不消一年,那就完了。少鶴,你可知道錢去了,是不曾回來的呢。常言道:笑著使去,哭不回來。並且上海地方是千層餅,比如你這麼幾十萬銀子的家當,也算不上一個財主,就是一天使個精光,也不算是個闊客。這麼想來,卻是何苦來呢?還有一句話說,只怕你聽了不進呢,你花錢的本事端的不小,賺錢的本事你有嗎?到底要賺一個錢,要有賺一個錢的本事。我勸你省省吧!謝秋雲的一件,正經算了吧!至於妓女,哪裡有什麼真情真義呢?總而言之無非想你幾個錢罷了。假如說你陳少鶴是個光身窮漢,那秋雲就不認得你了,不要說是個光身窮漢,只消是個平常經紀人,也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橫豎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銀根之緊休說,你這點子年紀沒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齊頭七十歲,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餘年,也第一回兒遇到。什麼至不可少八千洋錢哩,一萬洋錢哩,沒弄處是沒法的。」陳大聽了端伯許多掃興的言語,心裡已老大的不然,然而還指望他嘮叨過了,鈔票拿將來就認悔氣,給他排揎這一頓也就算了。及至臨了,仍是個沒有,不由得無名火升得什麼樣的高。登時擺出東家眉眼來,把桌子一拍,眼珠兒睜的滾圓,喝道:「夥計,你說什麼豈不是放屁,我的錢由我使,誰說使不得。我要使錢倒要你說有無,豈不是反了。」端伯也動了肝火,老氣橫天,痰火砸地的道:「你在那裡和誰說話,這等的沒規矩。你爺死的時候,你又不聾不瞎的,你爺不是說的嗎:『我那孽障不爭氣,眼看是一代光的樣子,我這些小家私都靠著端翁的辛苦,與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費,不如送了朋友。接著外國規矩,原是作興的。不過我們中國這個風氣沒有開,我這幾句話似乎駭人聽聞,是的,我如今只好仿著劉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輔則輔之,否則先生自取之。』這幾句遺囑,你豈忘了嗎?尊大人既有劉先生的義氣,我就沒有諸葛亮的忠心嗎?所以一點兒沒有私情夾帳,一是一,二是二,一古腦交代你。你如今這等的荒唐,我一句話都沒有名分說嗎?休說我是你爺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個老翁,你這等的行為就該訓責,訓責。一言蔽之,錢是你的,權是我的。不給你便怎樣?」陳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反了反了,你,你這個老賊想謀王篡位了。你有拿著銀錢的權,我就有用你不用你的權。」端伯聽到這一句話倒鈍口了,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頂門針的言語來道:「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嗎?摘脫我的權柄嗎?我是你爺手裡進的人。你爺給我的權柄,請你爺來歇掉我?」陳大冷笑一聲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門裡去講。」這個當兒,端的鬧的太凶了。一眾夥計都奔集攏來想勸解。內中一個賬房姓杜號筱岑,卻是個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為,卻是拍馬屁。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所以陳大的老子鶴卿,也當他一個信託朋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用他。其實骨裡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學家所謂:恰恰一個絕對的反比例。當時筱岑死活的把陳大勸到賬房裡坐了,連忙倒茶遞水煙筒,一迭連聲的喊茶房倒洗臉水,親自滴了十來滴林文煙花露香水,拿沒曾用過的毛巾,透明的芝蘭肥皂,一古腦兒端整的齊全。東家老班叫的震天價響。陳大大為合意,洗過了臉,筱岑跟手點了鴉片煙燈,搶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吆喝著茶房飛也似的飛到二馬路「廣誠信」,去挑五塊洋錢福字煙膏。一塊洋錢二錢五分的那一號。五塊洋錢只要一兩二錢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號了,那便不配東家的身分,抽決計不要。茶房奉命,自然如飛而去。原來沒多路,只穿過大馬路就到了,竟沒五分鐘時已挑了回來。筱岑便請陳大躺下,自己卻躺著對面,替陳大裝煙,陳大瞧著筱岑如此恭維,又恰好煙瘾也到了,更覺得事事慰貼。看他年紀又輕,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倒難為你想得周到,我被那老賊氣得我煙蟲都跳起來了。」筱岑道:「東家怎地和擋手鬧起來呢?」陳大便把原委說了。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麼就是正主兒的老班娘娘了,夥計喜酒是要喝的。」陳大竟然心花怒放。自從生了耳朵以來,直沒曾聽到這麼甜津津的言語,嘻著嘴,死活的合不攏來。那筱岑又道:「至於洋錢方便得很,待夥計出幾張即期票,這便是同現洋錢一個樣子的。若說零星用,千把洋錢的鈔票,現在存著呢。」陳大頓然大悟道:「你的計較很通,很通。給我寫一張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幾張一千元的,五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樣寫他十張,放在身上。比如鈔票似的一樣使嗎?我們竟是杜做的鈔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極巧極。橫豎左右閑著,成日家做這鈔票豈不有趣。不過一張小方紙兒,值不了一文錢的本錢。大而言之,十萬八千;小而言之,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百二百,盡著高興寫去,我不是一位活財神嗎?」筱岑道:「東家豈不是活財神呀,就是財神也沒有東家這般闊綽呢!」陳大剛要說什麼,只見幾個夥計進來說:「擋手捲舖蓋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陳大一聽此言,直跳起來拍手道:「算這老賊知趣的,他不把鋪蓋卷時,老實說我要替他動手了。誰耐煩卷呢?點把火燒掉了豈不爽快。如今就請杜筱岑做擋手,做擋手,一言為定。」說著便對筱岑深深一揖道:「諸事拜託,費心,費心。」慌得杜筱岑丟了煙簽忙道:「才不勝任,才不勝任,斷不敢當此重任,請東家收回呈命,另找賢員擔當重任。夥計才疏學淺,斷斷不敢奉命,斷斷不敢奉命。」陳大道:「這麼著就沒趣了,我最不歡喜這麼著的一句。老實說,我賞識的人,不會有半點差池的。我沒工夫抽鴉片煙了。你快快給我去做鈔票,我同你一答兒到秋雲那裡去玩罷。我同你說,秋雲那裡有個房間裡應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阿金姐,蘇州落鄉橫塘鎮上人,據說今年還只得二十三歲哩。不要說別的,他一對眼鋒這麼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對別人溜一溜,竟會得魂靈都被他溜掉了,骨節都會酥化的。那皮膚的白、滑、嫩,綜而言之,說也說不象樣,我同你做媒,不作興打回票的。若說不靈呢,端的不是陳大少爺的牌面了。並且還有一層道理,我那秋雲定規只要阿金姐一個兒同他梳頭,別一個梳的頭她到底不稱心。如今秋雲嫁了我,仍舊要阿金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橫豎我公館裡只嫌沒有人住,我也記不清實在有多少房屋,而且傢伙也太多著,你只管來住就是了。不過每日裡費你家嫂子心,替拙荊梳一個頭,你可肯嗎?」筱岑沒口子的道:「笑話了,笑話了,豈有不肯之理。東家賞賜了夥計這位美人,夥計就叫賤妾過來伺候這位美人。」陳大道:「呀,你已經娶過如夫人了嗎?」筱岑道:「夥計一個老婆還養不活他,怎敢還想娶妾。所謂那個賤妾就是家裡的老婆。如今東家賞賜下來的美人,夥計怎敢委屈了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過來。本底子的正室降革下去作為側室,就把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為正室呀。並不是頭裡原有小老婆呀。」陳大道:「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佛一個人了。你我兩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呢。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嗎?」筱岑道:「去年搬上來的,家裡還有一個妹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對親。當初爹娘在世的日子太珍愛了,不肯隨便封一門親事。舍妹呢?卻也才貌太齊整了,志氣也太驕傲了,倒說生意人是不願嫁的,只消是個風流名士,哪怕年紀老些家計窮些,小老婆也肯做。」陳大道:「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豈不是自己看得太輕了嗎?並且怎樣的門面叫做風流名士呢?」筱岑道:「我也弄不清楚的,據妹子說,是這樣的,比如;這人會得寫字,什麼正草,隸篆都會寫,寫得要好。大家都去求教他。寫扇子哩、屏條哩、堂幅哩、對聯哩、匾額哩,才算得會寫字。不但是寫寫草帳,開開發票,就算得寫字。寫會了不能算數,還要會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說,卻是個大綱,內中還有難作哩。怎麼叫做難作呢?就是詩詞歌賦、長短兩句、編撰、說部、傳奇、白話文言,一古腦兒件件皆能,才算得是個文章家、詞章家、著作家、專據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經文釋典、兵書戰策,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不但是涉跋通曉而已,須得深詣造極,才得算數。這三項是正經的學問的本領。其餘玩好的東西,消遣的法子,猶如彈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壺,精緻的淘氣,正式的荒唐。於是王公大臣、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交接往來。天下底的人,說起了某人,個個都知道。這叫做名士。」陳大聽了,伸長了舌頭縮不進去,怪樣的聲音叫起來道:「哎喲啊!上海地方哪裡有這個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輩子沒老公的了。」筱岑又道:「東家聽我說呢,這名士還須得風流呢,不風流的名士,也是白勞勞呀。」陳大道:「這卻更難了,但不知道怎樣才算風流呢?」筱岑道:「這風流益發的詫異了。比如這位名士家裡頭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香、如花鬥豔,似這一般的老婆,切不可為心滿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這麼就眼界不寬,志氣不高了。若是家裡頭有齊整的丫頭,年輕的媽媽,終要偷偷摸摸。假如這些丫頭媽媽們不肯,還須變盡的方法,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醜態,使得丫頭媽媽們見了不敢多一句閒話,放一些子嬉笑,這種人就叫做混沌末離,現世鍾馗。這還不算,假如隔壁人家的姐姐妹妹,自己家裡的嫂子嬸子,親戚人家的哥兒姐兒,都要弄點把戲出來。至於師娘巫女,優婆娼妓,這可不用說哩。若是這個樣兒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確確的風流名士哩。於是乎,舍妹才得情願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計較。」陳大又怪嚷道:「哎呀,哎呀。」又笑說道:「我名士卻不是名士,至於『風流』兩字,除了我還有誰呢?這麼說來,足見令妹也很風流的好一位小姐了,幾時倒要拜會、拜會哩。」筱岑道:「還待東家說嗎,過幾天不是一家人了嗎?賤妾舍妹敢不伺候東家嗎?」陳大樂道:「得情,得情。時光不早了,快給我寫好了鈔票,一答兒秋雲家去罷。」筱岑連連答應,忙跑到帳臺上去,搶過一迭小方紙兒,硯臺上注了一滴水,拿墨七橫八豎的,推磨一陣,提筆就寫。寫那五千元的一張,三千元的一張,一千元的十張,五百元的十張,三百二百一百元的各十張。共總寫了五十二張,找過算盤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萬九千元。算准了便道:「東家,請過來。」陳大原躺著煙榻上的,聽了只一跳從煙榻上直跳到帳台那邊,瞧著亂蓬蓬的一堆,不由得嘻開了嘴:「都收拾。」筱岑道:「這裡共五十二張合洋二萬九千元。」陳大接過來道:「二萬九嗎?零零落落的,再寫一千,湊成三萬罷。」筱岑道:「拿一千元鈔票恰好成數了,東家帳上付三萬元嗎?」陳大道:「好,好,好,其實也何必付帳呢?」筱岑道:「這是夥計的職分如此,將來可以開紅帳呀。」陳大道:「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擋手了,我還有不放心嗎?橫豎不過費幾張小方紙兒,最不值錢的東西,你要使錢儘管你寫著使就是了。」筱岑道:「承蒙東家信託夥計,怎敢私寫一點兒呢?」陳大一面把那許多即期滙豐銀票收在小皮包裡,嘴裡說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齊了,我們『群玉坊』去吃便飯,高興一同去吧。」筱岑連連答應。於是一同來到「群玉坊」的碧玉樓謝秋雲那裡。秋雲阿金姐陪盡小心,殷懃接待。陳大指著筱岑對秋雲、阿金姐道:「這位是小莊裡大掌櫃的杜大少爺。」秋雲,阿金知是錢鋪裡的擋手,如何不巴結。須知嫖界上第一闊客,第一等好戶頭,要算山西票幫,其次便是錢莊擋手了。至於錢莊擋手的薪俸,每年不過二百吊錢的限止,再多也沒有的。若論薪俸而言,那裡有嫖長三堂子的資格,一年辛苦一票使,與他也不會體面。怎說除了山西幫就算他們戶頭,闊而且好呢?就是千百萬的巨財的來去,只憑著一個圖記,一張小方紙兒,都存他手裡。那怕一記斧頭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馬上拿得出來。而且錢鋪子的規矩最嚴,那怕是擋手,沒有堂子裡過夜的規矩,憑你相好做得什麼似的恩。高興一回,板要歸去的。等他歸去之後,還正好應酬別戶客人。吾知道,明兒藥房裡頭一定有注生意上門了。這還是便宜事體。稍微吃虧些,什麼「包蘭芳」哩,「木渭三」哩。就有三十五塊洋錢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過了半年三月,不作興不要再請教他們規矩,所以堂子裡最巴結是這一等人。橫豎這一等人,也樂得鬧闊,使的又不是真的銀錢,無非是小方紙上亂畫一泡就是了。將來不得了,又不幹他的事,是有別人去擔當呀。如今筱岑使的銀兩,不論成千累萬,只消說一聲拉倒,不怕陳大不擔當。且住,底下的就說不得了。若是一口氣儘管兒瞎三話四,把這西洋鏡拆穿了,這麼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罵我了。橫豎我卻不是此道中人,終說我不知道其中的實在情形了,所以意會錯了。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實在情形,我就不說這個哩,只說我著實知道的吧。著實知道的是個什麼?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幾瞟杜筱岑,打諒她只不過二十五六年紀,一張小白圓臉,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顧瞪瞪的瞧那筱岑。筱岑也在心上打算,這一個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態度風騷,足足有十二分。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顧瞧那阿金姐。他倆彼此瞧出了神,所謂忘形現世了。陳大拍手大笑道:「緣分,緣分,」這一鬧卻把那一對兒狂且蕩婦鬧醒了,不覺一個沒意思。阿金姐搭訕道:「啊呀,昏脫來裡哉,煙燈還勿曾點了。阿巧耐來浪做啥,客人來裡,還勿曉得答我跑出來嗄,魔來浪陸搭嗄。」陳大益發的拍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嗎?好不怕羞。」阿金姐白著眼一橫道:「耐大少末……」陳大笑道:「我便怎樣。」阿金姐道:「勿說哉,盡耐嚼罷,個答杜大少末頭一埭來勒,客客氣氣。阿有啥形容勿出格,該號閉話,阿要鴨尿臭嗄。」陳大也勉強打著蘇白道:「該號閒話,一點也勿是鴨尿臭,倒是停歇歇該號事體像煞有點鴨尿臭。」一語未完,說得眾人都撫掌大笑。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腳,嘲笑一陣。陳大、筱岑對躺著去抽煙了,阿金姐就去坐陳大身邊,等著抽過了三二口煙,便道:「陳大少,倪先生格事體,到底阿是該格樣式,一定算數哉。俚篤娘來浪這底下,請耐大少爺格示,阿要叫俚上來。」陳大直跳起來道:「嗄丈母太太已經到了,快請快請。」這個當兒只見一人直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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