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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小二爺暗地偷情 大老官當堂吃苦

  卻說隨大令的眼鏡,卻是三姨太太紅菱掌管,平白不能亂戴。這天高坐唐皇,判斷詞訟,問到金子和的當兒。忽聽:「拿眼鏡。」於是那個貼身大爺---喚做金印的,慌的三步並做兩步,跑到三姨太太那裡。
  三姨太太恰好坐著淨桶上。「叮咚、叮咚、叮瓏咚瓏……的」,好似打那八音洋琴是的,非凡好聽的聲浪,直鑽進金印的耳根裡去。向那門縫裡一張,終歸湊巧,只有三姨太太一個兒在裡頭。便輕輕悄悄的一溜,溜進房去。三姨太太只覺眼睛角上著一條黑影,忙抬眼一瞧,原來心坎和上,一刻不離供養著的一件活。(籲,紅菱混帳。終竟出身下賤做出這等事來,然而這樣的事,現今世界是極時興,極普通的,何足為奇,一些些也不稀簾。)連忙招手兒悄悄的道:「直到這時際才來。」金印搖著頭道:「晦氣、晦氣。今兒高升告假哩,老東西要我伺候堂面。你瞧呢,我的腿兒都站的僵了。」三姨太太連忙起雙手,推拿著金印的兩個膝兒道:「可憐呀,可憐!那老東西也胡塗了,也不顧人家痛癢的,自己有架子裝著,自然寫意的很,那便你別出去了。」金印道:「不行,不行,老東西叫我問你拿眼鏡呢。」三姨太太一呆道:「要來做什麼?是了,是了。一定審著花案了,別理他罷!」金印道:「倒不是花案。驀地裡來了一件叫喊案子,唔……唔……案子光景是花案,不過現在還沒問出來。這樣吧,眼鏡拿給他,別要堂面上坍了他的台。可惡得很,上海報館裡的訪事,竟是順風耳千里眼,一個不經心吃他們訪去了,登在報上,又是一條好新聞。還有一種更可惡的,好算得報館的別派,叫做小說社、小說進步社哩、改良小說社哩、新新小說社、醒世小說社,專一調訪許多奇形怪狀的事蹟,編出小說來。這不比新聞紙上的新聞哩,不過寥寥幾句,而還且不負隱惡揚善的宗旨。若是和個人名譽攸關的所在,就不過以某省、某縣、某甲、某乙等字樣代之。若竟編進了小說書上去,那更不得了哩。雖不肯把真的名姓寫出來,然而終竟和真名的姓上脫不了的關係。譬如:草頭黃改做三劃五、走肖趙改換曲日曹、人可何改做口天吳。或是古月胡、耳東改做奠耳、雙林改做馬出角。至於名字上更是花樣翻新,層出不窮。或作諧音、或作對偶、詩建射覆、異樣巧思,使得人看了,明明是某事,說的是某人呀,更是裝花設葉,添枝補梗。記得哪一個小說社裡頭,剪了哪一張日報上的一條新聞,不過四五十字,演成一本三萬多字的小說,據說編輯這麼樣小說的,是那個雞皮三少最多……」
  三姨太太道:「不是你常常說的那個雞皮三少嗎?」金印道:「不是他,還有誰呢?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我前兒伺候王大人的當兒,雞皮三少在文案上起稿。看看他竟是很沒個樣兒的人,又矮又小。溜東溜西當了這個分位,一點脾氣都沒有的,這點點卻是他的好處,別人及不來的。我最恨的是那般文案上的東西,混而言之是文案上的師爺。豈實底裡高低不一,苦樂不均。賺幾百銀子一月的,也是文案師爺;拿四塊六塊洋錢一月的,也是文案師爺;天天和本官兩個做一處的,也是文案師爺;終年見不到本官一面的,也是文案師爺。聽他們說說呢,也很好聽,秀才、舉人是起碼貨了。蒙著文案上一張皮,對了下一級的做張做致。使盡了喬模樣,豈知只拿著四塊六塊洋錢的薪工,比著三爺四爺都差了好幾個層次。只有這位雞皮三少,倒不的見了本官,也是隨隨便便的樣子。見了我們也客客氣氣,比我們再下幾級的也是和和氣氣,從不曾給頂子別人碰的。他又不拿身分,傳過一回當差的夫馬,終是一溜出來了,一溜回去了,茶坊酒肆,煙寮妓館,隨便甚麼地方都會溜來溜去,恰好撞見了我們,不論多少,終是一個兒給帳。頭裡我們見了他著實窘起來,站著不敢動一動。他終拉著坐下一塊兒吃喝,那些狡黠的和他拉交情做朋友,他也馬馬虎虎的不計較。就有拿公事來談談價錢,卻不成功的,假如沒錢使的當兒,情願不使,終不肯公事上頭想麼兒,弄兩個來應應急哩。後來王大人壞事了,王大人便薦到臬台衙門去,木大人很得意,他竟一溜回去了,現在聽說他專一的編這種小說。我們鬧不得一點話柄出來,吃那訪事的訪了,去登一條新聞還不怕什麼。編起小說來,倒不是官場秘密史絕好的材料嗎?」三姨太太道:「既然你和雞皮三少認得的,寧可寫一封信,或者辦幾種禮物,先安排妥貼了,這根子怕不放心了嗎?」金印道:「不興。」這時際他倒想不著寫一封信去。反而提頭了,他只怕第九集官場秘密史裡頭就要及第了。「且把眼前緊要的事辦了再說,橫豎今兒還有幾起案子要問哩,好一回才得退堂哩。眼鏡呢?」三姨太太道:「在洋鏡裡面。」金印忙找了眼鏡,飛也似的跑到堂上,呈上眼鏡。
  隨大令道:「怎地去了好一回呢?」金印道:「三姨太太盤詰好些說話,只道是案子裡面有小腳……」隨大令忙道:「別做聲。」金印儘管說下去道:「有小腳的婦人老爺又愛……」隨大令忙又喝道:「亂說甚麼?還不給我滾蛋。」金印便答應道:「者、者。」裡面去了。
  且不說金印裡面去幹些什麼,只說隨大令戴上眼鏡,便瞧得個金子和碧波爽清,那個體度同唱小旦的小子和一個樣兒,光景小子和就是姓金。小子和金子和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原是唱小旦的?一想不是的,這金子和明明說是做絲茶掮客的。而且小子和聽說是唱老旦馮三喜的兒子,小五馮二狗的兄弟,想來是姓馮不是姓金的。細想了一陣,忽然如有所悟的樣子,問那金子和道:「你同朱潤江是親戚,還是朋友?」子和道:「商人同他素不相識。」隨大令道:「既不相識,怎地騙朱潤江的東西呢?可想沒有的事了。」潤江搶供道:「原不從職員手中騙去的,卻是職妻言氏,女流無識吃被騙了。」隨大令瞟了朱潤江一眼道:「咳,你這人好不胡塗,還自稱職員哩,本憲雖則胡塗,比你卻明白的多哩,而且這麼樣的案子益發明白,本憲不予深究,留你的面子就是。種種靠不住的官職也便宜了你,不查究了,你決計要查究,那也使得。」潤江忙道:「職員……」隨大令喝道:「什麼王八蛋,自稱職員。等你到了四十八歲再瞧罷,掌嘴。冒充紳衿好大膽的狗王八。」須知叫喊詞訟就這點子吃虧了。這句又是奇談了。
  其實一點子也沒有奇處,假如期呈奉批,出票勾差傳提到案,至少也得幾個月。差人奉票傳提案子的長短闊狹丟在腦後,先要緊在原被兩造花的彀了。那末解案有日子要審了。又有一注使費,堂面上的諸色人等傳話,寫供三班役卒個個得了錢了,臨到這種地步就便宜了,該差傳話等便指點一聲,求求就免了。即使免不來,代打的也有。不過花兩個錢的事務,即使親身受刑,也不過抓癢似的,非唯沒有痛苦,反覺著實適意。朱潤江是一個小錢也沒曾使的,冷不防翻倒,在這最不稀罕的假功名上,這番吃虧了。只聽得隨大令猛喝一聲:「掌嘴。」蜂然的圍上四、五個掌刑大老官,如狼如虎,威猛萬分。掌刑的也有個老規矩,假如沒曾使過錢的,別想吃得住一掌,好教受刑的吃點痛苦,然後可以死活的詐錢。朱潤江吃了五十巴掌,那末像個職員哩一個臉比著屁股還大。隨大令冷笑道:「我擅責有功名的紳衿哩,不妨上憲衙門去告去。」朱潤江磕了個頭道:「小的不敢了,大老爺明鑒,小的心服。」別位老爺終沒查究到,這個所以職員倒做慣了。(朱潤江不但功名是假,並且打官司亦極外行,不然五十巴掌,何致如是。)隨大令道:「這個還不是五十巴掌就算了事的,還得細細查究呢?」便問金子和道:「你和朱潤江的老婆怎樣認得的呢?」
  金子和道:「商人是守法度的,並沒有這哄騙金珠的事,這個緣由是這樣的。商人是某省人,做絲茶掮客。在這裡納了一個妾,為因恐怕內人多說話,因此另外借幾間房屋來住,不過買靜求安的意思。」隨大令喚道:「胡說!足見你這人不是安分之徒。」子和道:「商人是極安分的,大老爺可訪、可查,若是查出一些些劣跡來,願甘重罪。」隨大令道:「不是這門的不安分嗄,你既然沒有討小老婆的資格,就不該討娶。」子和道:「商人娶妾,不是商人創格。若說資格兩字,商人不曉得怎樣的資格。」隨大令道:「咳!胡塗蟲,胡塗蟲。你既是壓服不住老婆,娶甚麼妾。娶妾原為歡樂起見,大老婆、小老婆聚在一塊,豈不有趣,你坎坎的娶了一個小老婆,就慌慌張張的東尋房屋西找住處。使得大老婆沒找處,才敢放膽。你是躲在小老婆那裡了,大老婆在家裡沒有事情。你可不知道哩,若是守舊的婦人,主張夫剛妻柔,將夫比天,不敢崛強的倒也罷了。若是維新的婦人主張夫婦平權,滿口自由自由的那可不得了了。你既娶得小老婆,她便養得小丈夫。你可怎樣?這是只得啞巴吃苦瓜,叫做沒處說的苦。哪怕打官司告到本憲,案下本憲老實不准的,先知照你一聲,倘使你大老婆房裡捉了和尚出來,別來多事這叫做自作自受。誰叫你大小老婆做兩處住,幸而坎坎的一個小老婆呢。假如本憲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那是要做四處了。成日家奔東奔西也來不及,還有工夫坐官嗎?假如你是忙了今兒大老婆房裡捉了和尚,明兒第一個小老婆房裡拖了道士出來。第二個小老婆房裡捉戲子,再後兒第三個小老婆房裡又是馬夫。光降了捉一個送官究辦,捉兩個送官究辦,那是車輪兒似的,弄一個富貴不斷頭,本憲只好算你金子和一個兒雇用的奴隸了,專一辦這案子。一日到晚沒的暇兒哩,還有工夫替皇上家出一點力嗎?所以我一句回絕,告不准的草生花落的意思。」(這句話非孝廉出身說不出,何奈金子和不懂。)
  隨大令說了這一套言語,滿堂上都掩了口,不敢笑。其實又忍不住,這時際滿堂上的人一個個臉上發出很作怪的形色。(料想好看)隨大令瞧著眾人道:「這些話並不是我多說的,法堂上原不該出此詼諧言語。無非要教導人,若是沒有討小老婆的資格。安置調停大老婆的才能,可別冒冒失失地不安分討小老婆。大凡討小老婆原為尋快樂起見,不料一無快樂,反尋了苦惱出來,豈不是乏味嗎?」說罷又問金子和道:「底下的事便怎樣呢?說呀?」
  子和道:「為因我尋房屋,恰好瞧著朱潤江門上貼著招租,說內有樓房一幢,客堂井灶一併公用。商人想是合式的,因就進去瞧,那房屋果然很配居住。當時招接商人瞧看房屋,議論房租,都是潤江妻子言氏一人經哩。那言氏又穿著一身重孝,商人認定是位寡婦,及至搬進了家,方曉得這言氏的丈夫叫朱潤江,出門在外,穿的孝服是潤江的娘死了。不多時商人就疑心這朱潤江是何等樣人,出門在外幹什麼事情。娘死了卻不回家,那怕做官也要稟報個憂,星夜奔喪回籍守制呢。商人雖則心裡詫異,卻不便查問。同居半載有餘,言氏同小妾著實投機。得知底細,原來朱潤江並不是出門在外,卻是素來浮蕩不務正業,專一的宿娼濫賭。他娘管束他不下,因此氣死了。一等他娘咽了氣,他便把田契,方單一切值錢的東西一卷了。十之六七也等不及把娘成殮了,一溜煙走了,杳無消息。有差不多一年光景,他忽然寄一封信給他老婆言氏,說卷去的東西一古腦兒花用已完。在外存身不得,要回來查取所剩的東西。言氏接到了信,頭裡很歡喜,只道丈夫醒悟了,要回來哩。仔細看那信上的言語,原是要搜括剩的十之四三田房屋產。出去依然花用,因此慌起來。瞧商人是老實人,同小妾又十分合得來,於是湊了二千兩銀子交給商人存放,預備後來度日的盤纏。豈知又是年余,朱潤江並不回來。商人也和妻子說妥了,把小妾搬回家裡去了。言氏也常來商人家走走,倒彷佛親戚似的。商人是異鄉客,此地原沒親戚往來,所以也十分歡喜,這是數年前的事了。後來知道潤江已回家了,慢慢的把家產又弄完了。商人還私心竊喜言氏幸而有見識,先提開了二千兩銀子,如今連利錢算上去也三千多了。等到弄得一無所有的時兒,提出這票銀子來,省吃儉用也足夠一輩子的嚼吃了。如今不知道他怎樣知道商人經手這筆銀子,並且卻沒知道實在的數目,只說九百兩。足見決非言氏所說。商人原是言氏所托,卻該交給言氏。但是一經交出,勢必被潤江花用。代言氏設想,此款一經花去,日後便不堪設想了。這是他家夫婦之事,與外人不相干涉,又屬非親非戚,不便判斷。不過言氏來向商人提這銀兩,商人自然交出。潤江卻不能交付他。」
  隨大令得供之後,揣摹一回,知是其中還有曲折。但是潤江所控不過九百。子和反說有三千多,其中奧妙令人難解,便判補提言氏到案質訊。金子和取保,朱潤江另有冒官一案,收所候究。金子和便由原差帶出覓保,朱潤江也由原差帶出交管。朱潤江這時際彷佛青天裡打了一個霹靂,忙求交保。隨大令笑道:「很體面的一場官司,誰叫你要裝幌子,冒充職員呢?瞧你的光景還有私食禁煙的神氣哩,你瞧一臉的鴉片煙顏色,還是湊這機會戒了煙罷!」原差海狗唇老大瞧去是求不下來的了,便吆喝道:「下去,下去!」豈知隨大令平生最是深惡而痛疾之那班差役,其中有個原故。
  原來隨大令當初做秀才的時節,曾經在湖北遊幕三五年之久。他家鄉邊有兩個朋友,一個姓卞的,告一個姓胡的欠他幾百兩銀子,這縣官便准了姓卞的狀詞,照例傳訊。豈知姓胡的一時拿不出銀子來,便供銀子果然借過,早已交與隨某人還清。這縣官便道:「隨某人呢?」那姓卞的供道:「隨某人一徑遊幕在外。」明明誑供,意圖遷徙。那姓胡的一口咬定隨某人不到,不能還錢。實在交與隨某人之手,於是縣官也斷不來,就拖延來下了。過了兩年,隨大令回來,那姓卞的又告起來,說隨某已回。那縣官便又傳訊,傳票上原被之外,又添上了一個應訊隨某,原差奉奉傳人,傳到隨大令家,隨大令十分詫異道:「就是原被兩人都不很熟識。」那差人道:「我們是奉帖請客,憑票拘人。認識不認識,同老爺說去,我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隨大令笑道:「難道不懂嗎?既是那姓胡的供,我過付你們,問姓胡討錢去。」原來隨大令雖是個秀才,年紀還輕,又是出門在外的日子多,所以地方上並不知道他。差人也只道是尋常的一個人,或者還是客邊人。看看起居排場,還很氣概,一定是件好事體。於是狐假虎威立逼著回去。隨大令原來最有心計的人,並且遊幕多年,這種把戲哪裡不知細呢?便換了一個面孔,似乎不經慣的人。一口許錢許的五十吊錢,差人大為不然,似乎天差地遠了,又囉嗦起來,直給了二百吊錢,才把差人哄出了門。過了幾天,又說要審了,弄到縣前,又說不審了,就不許回家圈在客棧裡頭,一住月餘,又花了二百多吊錢,內中有個老公事的差役,暗暗關照那差役道:「瞧那姓隨的,到臨了只怕有花樣呢?世界上只怕沒這種好欺的人呢?何不訪訪這人的底細,不要蕩手。」那差人一想不錯,這便什麼樣,端的錢弄得忒多了,那老公事笑道:「要想法子也不難,而且機會也千載一時。」要知老公事怎樣設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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