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文所說的那個五爺,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主使喬養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萬銀子的那個陳老五。那陳老五當初他老子手裡,卻在商界上有些小名聲,有萬把銀子的家私,十幾年前已死了。這五爺卻裝出富貴公子的模樣,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為學界鉅子。其實不過認得幾個字罷哩。於是明知舊學界上挨不進,還是新學界上去混混,便想須得出洋才能騙人。他恰好堂子裡搭上了一個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這計較來了,假說東洋留學去,豈知把鋪陳行李搬到了小房子裡去。一住三個月,足不出戶。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錢也用完了。便回到家裡,揚言學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業了。明白的呢,心裡暗笑;不明白的,直當他是輿地大家。聽他講章起來,卻是渾渾有味。俄露斯的什麼山幾多高、英吉利的河幾多長、什麼海通到什麼地方。大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自然沒對證。豈知他心計果然聰明,科學之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騙人。說起來橫豎在外國。決不致於有個笨人,聽他說了美利豎有座幾多圍圓、幾多高大的什麼淡苗火路山。這個笨人備了資本,跑到美國去,尋這座淡苗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對也不對。聽他了土耳其有條什麼港,也決不致於有人跑到土耳其去,看看這條巷的。並且到底這山、這港,地球上有也沒有,也不得而知。於是就有許多人和他做朋友,請教他地理的學問,一會兒說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發湖南(五品官奇稱)種種奇怪,不可盡說。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些小家財不經他揮霍,忽又想出一條計策來。同那喬養仁本有些交情,不過往來卻多年沒有了,假意兒的要好起來,就此銀錢進出。一日弄到了喬養仁出的銀票一紙,去和一個刻字的商量,照此樣式刻起來,那刻字一看,只有兩個本印,一個是年庚,一個是養記兩字。便道:「的包管你一些不走。」五爺歡喜道:「我情願給你十塊洋錢,千萬不可走漏風聲。」那刻字的道:「刻工一個錢不要,我刻好了,放在我這裡,你不可拿去。你如若做一百兩假票,你拿五十兩銀子來給我,我便拿木印出來印一張。總而言之,做的銀子大家一半,哪怕幾百萬我也要一半,而且我卻要現銀子的。假票子用不來的,萬一弄穿了下來,豈不是害了你。」那陳老五道:「如此你忒便宜了,我擔了干係去做,你卻安安穩穩用大注兒的錢。」刻字的冷笑道:「把柄在我手裡,自然要便宜的。若不答應,我便喬養仁跟前出首去。」陳老五道:「阿也。」沒奈何,只得依了這刻字的。 陳老五原有一所房屋,抵押一千五百兩銀子,在一個姓福的福大人那裡的,過期了好幾個月,福大人催他贖去,催了三五次,只是不贖。福大人惱了,說:限你三日再不把本利送來,寫信到衙門去。把房屋拍賣了,不夠數還得吃官司哩。我們官場敢是肯吃虧一個錢的嗎?陳老五一想懊惱,把房屋押給福某人。他是道台,並且有差事的,於是慌了。連忙找那刻字連夜刻起來,寫了一張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票子。刻字的道:「刻字容易,你須得端整九百六十七兩五錢銀子來。」陳老五道:「我因為沒錢了,所以做這事情呀!第一票生意,哪裡來現銀呢?」刻字的一想:「不錯,你有多少現錢給我,餘外寫欠據。」老五想了想道:「現錢不過幾十元是有的。」那刻字的又道:「這樣罷,你印了去,我跟著你收到銀子,大家分用就是了。」老五道:「這銀子是要福大人那裡去贖押款的,合准的數兒呢。」刻字的道:「明明你騙我,如此說來,你不是自己用的。」陳老五頓然省悟道:「我真昏了,吃福老頭子催昏了。」連忙又寫了二千兩銀子的票子。刻字的道:「橫豎不怕你溜了,你若溜了我的錢,我這裡馬上出首,那怕你溜到外國,也要兜了你回來才是。」陳老五賭神罰咒的不拔短梯,將來幾千萬家私都在這裡。(做夢)於是拿了票子一想,拿假的給福老頭子有點不敢,(做賊人心虛)去托一個有錢的朋友調了一張真的,不知那一家的銀票,豈知老大一個破綻。賬房先生一看,果然真的。但是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數目,似乎記不起了。不知誰來打去的,於是瞧那票子的號碼是: 第 五一七三九六 號 便把那一本五的根簿翻來一看: 五一七三九六 銀 二百三十六兩二錢七分六厘 付 艮記 那賬房先生一看,眼睛都定了,重又一個一個字對讀了兩遍,並無錯誤。正在納罕,又交進一張來: 第 五一七三九七 號 九八規銀二千兩正。 咦?卻是聯號,瞧那根上,卻又大差其遠了,卻是: 五一七三九七 銀 一百一十一兩一錢一分一厘 付 艮記 那賬房先生直跳起來,要把來收銀人送到衙門去。跑出一看,卻是同行中彼此熟識,便把原委說明,銀子未便付得,不信拿根簿出來看。 這時際東家喬養仁也知道了,便道此事決非同行中做的。終竟有個來源的,於是不消一會工夫,一路一路的追根追去,那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是陳老五付來,一回兒那二千兩的也是陳老五所付。喬養仁舌頭一伸道:「咳,陳老五我同他是父輩之交,並且他又是湖南的官,東洋留學地理的學生,極有學問。我今年七十三歲了,兒子也沒有,落得做做好事。」於是三千九百三十五兩銀子,叫賬房先生照付,便叫人去請了陳老五來。陳老五還不曾得知,連忙跑來,喬養仁同了陳老五到一間密室裡說道:「老世侄,你如何做得這種事體,須知一輩子不好做人的呢?」說著把兩張票子向陳老五面上一撒道:「你看,你看。」陳老五大驚失色,強辯道:「小侄也有來源的。」養仁道:「不用強辯。銀子我已照付了,共總四千不滿的數兒。一來你老的份上;二來你也是名士。(名士?笑話、笑話,吾為名士一哭。)不過嗣後是不許做了。你把木印交出來銷毀了,人不知鬼不覺,依舊做你的好人。」陳老五大為感激,連連答應,連忙去找刻字的要木印。 那刻字的道:「不興。」老五道:「事體穿了,好容易說得私和,銷毀了木印便了結。限三個鐘頭的,若是不去銷毀,馬上送官究辦,可知吃不住哩。」刻字的冷笑道:「受罪有你,幹我屁事。空手好來拿嗎?」(須知雕刻偽章同科呢)陳老五急了。「要多少呢?」刻字的大聲道:「二十萬現銀子。」陳老五急得哭了。後來傾其所有一切金銀首飾等頂,也值四六百銀子呢。終算了結了這件事。於是感激那喬養仁不盡,情願做他的兒子。天天跑去孝敬養仁,因為一時義氣,保全了老五名聲,哪裡要這個下流東西做兒子呢? 過了幾時,養仁已死,便由子侄輩前來承受。老五又把養仁的子侄,叫做一官的拍上了,知己得親人一般。因此便有倒欠官親商二百多萬的一節。被上司訪明情由,罪魁禍首卻不是喬一官,是陳老五。所以捉了來,差人還看管著。陳家老棧弄幾個錢來使,使得夠了再解進衙門去。可知差人權柄真不小呢。所以朱潤江、金子和要老槍抽煙,三三兒說被五爺借去了,就是這緣故。 且說差人海狗唇老大調處了一回,潤江一定不肯,子和也說情願見見官,不情願私和。老大只得趁著隨大老爺不曾退堂,把朱金二人解上堂來,照例先叫原告朱潤江來問,潤江便呈上稟詞寫著 具稟職員朱潤江,本地人,年二十八歲。 為串騙銀錢,屢索不理事。竊職員曾于美洲法政學校肄業八年,卒業回來,在北省齊中丞幕辦事五年,曆保知州,分發西省當差八年,署缺二次。一官羈身,未曾回裡。旋於五年前看破紅塵(奇語。該去做和尚,不該回來。一笑)告假回籍,乃知職妻言氏出銀九百兩,被拐棍金子和拐去開設棧房,在東興路。棧店第一旅館。職便親到東興路查看,並無第一旅館牌號。明知受騙,即尋金子和理說,拐棍金子和始則一味支吾,後來被逼不過,始顯拐騙情形,並未聞設第一旅館,所有九百銀兩,早已花用無遺。職系在官人員不欲聲張,責令還銀九百了事,詎延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從未還過分文。為此情急伏求公祖大人嚴究拐榻金子和,從重治罪、以安善良、而保血本、實為德便。 沾 仁上稟 隨大令看罷稟詞,笑了一笑道:「朱潤江,你今年幾歲?」潤江忙打一躬道:「職員年二十八歲。」隨大令道:「少年英俊,這點年紀已做了這麼樣的大事業。可敬,可敬。」潤江又一躬道:「後生小子樗櫟庸材,不敢當公祖謬贊。」隨大令自言自語道:「留學八年,作幕五年,八五一十三年。當差八年,已是二十一年了。回來了五六年,已是二十六、七了,光景只得一歲就出洋留學了。」便又笑道:「你幾歲出洋留學?」朱潤江打官司,打了好多回,並不曾提問過這句話。便道:「職員二十一歲出洋的。」隨大令道:「如此,你寫錯了,今年該是四十八歲哩。」潤江這一驚驚的呆了,好容易掙出一句道:「職……職……職……職員實……實……實在這幾歲。」(倒是妙語雙關)隨大令喝道:「跪下。」朱潤江只得跪了。隨大令道:「且問你假冒紳衿是何緣故?可知罪嗎?」潤江道:「知罪。」隨大令「哼」了一聲道:「可知所告也是虛的了。」潤江道:「這卻是真的。」隨大令便叫帶金子和,金子和連忙跪下。隨大令便把一雙近視眼用力看去,彷佛極美的一個。猛叫一聲道:「來!」貼身大爺金印答應道:「者者。」隨大令道:「拿眼鏡來。」金印又答應了一陣:「者者。」連忙飛奔進去。要知眼鏡拿得來否,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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