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笑 墨憨齋主人

第四笑 快活翁偏惹憂愁

  無情不是英雄漢,癡情笑把身軀換。
  世間豈少癡情人,拈將傍樣憑君看。
  看時莫認說荒唐,迷魂湯內清□□。

  自古雲:情之所鐘,正在吾輩。須曉得吾輩二字,原□那風流倜儻識趣不凡的一等人,說如今有□□□戀色者,開口把這兩句掛個招牌,卻不知此□□受非吾輩所好,吾輩所好大與此輩不同。就把吾輩所好的意味,細說與此輩聽。此輩究竟是門外漢,怎能會得「情鐘」二字之妙?況情鐘妙處,原不單著意在女色一件,也有情鐘山水的,尋幽探勝,自得山水間之快活也;也有情鐘高隱的,侶樵問牧,自得高隱中之快活也;也有情鐘詩酒的,青蓮一鬥百篇,伯倫荷□便埋他,自得詩酒之快活也;也有情鐘朋友的,如稽康千里命駕,龐公望衡對字,相慕相親,李卓老常雲,此天下極活的事,所謂以朋友為性命者是也。還有那情鐘死後的,如曹孟德車過腹痛,徐孺子炙雞絮酒,感慨悲思,見得吾輩意氣真誠,不比那悠悠汛汛薄情之輩。至於女色一件,難道古往今來的人,個個是道學先生,不在此中著腳,不曉得其中情趣的麼?譬如孔夫子是個大聖人,也說道吾未好德如好色,若非深於鍾情者,不能說得如此透徹,就是□□□面開章使詠文王之慕悅後妃,說到寤寐永之輾轉反側,描寫其鍾情景況,千載如見,若非吾輩□□,能描寫得如此親切有味?昔王山人也,曾有□□□吾輩人方能有此情此景,必吾輩人,方能說得出此情此景。細思其言,始知「情鐘」二字,斷非偷香竊玉、迷花戀色的一班輕薄少年,可以混入吾輩中漫然稱風流倜儻者。


  且還有一說,吾輩中的胸襟,只在「情鐘」二字內討個快活,並不在「情鐘」二字個執著,討個憂愁。所以情到快活處,常自瀟灑,就是情到憂愁處,偏會擺脫依然,原自瀟灑,再不被情之所縛,蹙著眉尖,唱個害相思這遭。故得超愛河,渡苦海,證聖情羅漢的正果。如今又有人議論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憑他蓋世好英雄,都為著一情難斷,惹起憂愁。」究竟這種憂愁,原從那快活中來,不曾打破得迷戀關頭,所以便不能夠瀟灑。只看楚項羽和著虞姬,歌舞夜宴,何等快活,及到烏江分手,慷慨悲咽,乃歌曰:「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條猛漢,競葬於憂愁之中,豈不可歎?又看呂布在鳳儀亭上,遇見貂蟬,何等快活,及□□□相看,忽然想到相見難為情思也,何似當初□□□如虎如狼的漢子,也不能割斷憂愁,豈不可笑至極?漢武帝雄才大略,不免眷戀一李夫人,哀思□□□,使李延年作歌曰: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只為執著了「情鐘」二字,偏受了無數憂愁。更有魏武為一世之雄,到臨死遺令雲:「以吾妓妾皆貯銅雀臺上,張設六尺床帷,月朝十五日,俱令向帳作伎。」卻被王子敬笑道:「聲伎之樂,正自快活,但亦何與死者事,而猶戀戀?」以上諸公,只可謂之情癡,總來算不得情鐘也。只可謂之英雄一輩,總來算不得吾輩。可奈世上人,算不得吾輩者多,識得吾輩者少。非但沒有吾輩中人,並這英雄一輩鐘子,斷絕已久。只有幾個迷戀庸夫,沉溺於愛河苦海,被那情之一字,顛倒簸弄,再沒個回頭認岸者。又豈不可憐?


  如今在下且說一椿迷戀故事,喚醒世人。譬如撥開黃霧,指見青天,使癡情漢子,個個心下豁然,再不認賊作子,走錯路頭。也是吾輩度世熱腸,非但以妝點淨醜腳色,博人一笑也。


  卻說天啟年間,東粵有個國學生,姓蒙名棟,表字丹秋,卻有鄧通之財,但乏江郎之筆。娶同郡晏員外之女晏佛奴為妻,姿色平常,性懷妒嫉。有個從嫁□女,□喚小蠻,年方一十五歲,生得:


  嬌同乳燕,豔比夭桃,輕盈無力實難描。常恐風吹去了,更魂銷,嫣然一笑把人挑。情在眉梢,又在眼梢。


  小蠻雖是雛兒,卻已早懂情趣,每日在房中伏侍,會說會笑,打動人心。蒙丹秋又是一個色中餓鬼,雖有了妻房,不免得隴望蜀,思想也要收在監生戶上,只背著晏佛奴的眼,便去勾其頸,親其嘴,捏手捏腳,面般戲弄。就是粗蠢丫頭,尚且饒他不過,何況有情有竅,美貌風騷,我不偷他,他必想偷我者,分明嫩滲滲,香噴噴,一塊好羊肉,常擺在口邊,持齋的也要咽唾,貪嘴的,怎禁得不圖一個美飽?但是蒙丹秋和著小蠻暗地裡打得火熱,可奈晏佛奴刻刻留心,不時呼喚,日裡緊隨身伴,夜間鎖閉廂樓,監生娘娘的關防,賽過風憲衙門,約束森嚴,不容分毫疏漏,只少個地方起夫敲梆□緝,拘管得蒙丹秋如頑童遇著□□□個放鬆之處,容其走動。


  千思百計,一日,托言□□□席,夜半方歸,意中只道佛奴必已先睡,小蠻必定守候在房,悄悄從窗隙在窺探,果然見羅帳已垂,小蠻伏幾而待。蒙丹秋私喜機會可乘,輕輕推進門去,殘燈半滅,並不見佛奴做聲。便去揭開羅帳,捱到枕邊,佛媽鼾鼾熟睡,若不知覺。蒙丹秋隨做個金蟬脫殼,離了臥榻,吹滅燈火,急忙上前去,摟定小蠻,一隻手伸到褲中,撫其玉戶。花蕾方吐,光潤可愛。小蠻也假妝睡熟,任其撫摩。此時蒙丹秋欲火如焚,也顧不得驚醒夫人,把小蠻抱起,忙去退他衣褲。方要把翹然者入穴,勇往直前,未防後患。那知晏佛奴許睡在床,伏聽詳細。赤身趕上,不由分說,揪住兩個情人,亂咬亂抓。蒙丹秋口中但喊道:「不幹他事,通是我。不幹他事,只難為我罷。」晏佛奴也不開口,惟有咬定牙關,要拼性命。蒙丹秋不捨得小蠻受累,挺身遮蔽。可憐血流至踵,體無完膚。堂堂國學生,恰像將軍戰敗,血染征袍。已情願向轅門拜倒,其如女魔王之殺氣沖天,不肯納降也。左沖右撞,晏佛奴直弄得氣力怯,□□□□手。小蠻急忙扯上褲衣,一溜煙躲往廂樓。蒙丹秋抱頭鼠竄。等不及天明,在黑暗中逃奔,躲到丈人家裡,告求晏員外,要他與女兒講個免提分上。


  晏員外□□女婿苦苦央及,只得步到他家。見女兒正在那裡拷打丫頭,乃上前解勸道:「這也原非丫頭之罪,通是你丈夫酒醉輕狂,居上不正,聞你昨夜已儆治一番,他自知獲罪不小,今早急而求我,我本不欲與他講情,見其血肉淋漓,倉皇無措,恐處之太甚,男子心腸,怎能保其無變?若到改變地位,放于禮法不服鈐束,那時連我做丈人的,就難以周旋了。不若乘其畏罪之日,念其初犯,姑開一面。待我諭其歸家,歡好如初。那丫頭之應否去留,一聽汝之裁奪,亦不必深求樸責。況汝身懷六甲,分娩將近,宜自愛惜,斷不可過於惱怒,以貽我老年之憂。」晏佛奴性雖嫉妒,事父至孝,見了員外特來解勸,乃回嗔作喜道:「爹爹嚴命,敢不遵依?既系酒醉,孩兒只索丟手罷了。但他起了此念,這個賤人斷難留在身伴,乞爹爹作主,快把他來轉賣,以絕禍根。」晏員外道:「轉賣之說,極為妥當,但賣□□易,討則甚難。目下分娩,不可無人伏侍,且待過了□期,從容尋取一個誠實婢女,然後將他轉賣,未為□也。」晏佛奴道:「爹爹之意,無非憐惜孩兒無人伏侍,□欲暫留,孩兒自該仰體親心。只恐有不體諒的,未必不乘孩兒分娩時節,無人管束,恣其狂蕩,那時看不上眼,難道再與他動氣不成?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爹爹可保得他沒有此事麼?」晏員外笑道:「自古雲:官不保人,私不保債,這樣恩情債,卻也難保。你若畢竟慮他一著,你自做主轉賣,我也不好曲勸權留,討你異日埋怨。」晏佛奴見父言有些不樂,便改口道:「留他伏侍孩兒,是爹爹一片慈心,若有埋怨念頭,可不逆了天理?總之依著爹爹主張,孩兒再不敢多講了。」話猶未畢,佛奴不覺幾陣腹疼,皺眉蹙額,慌得晏員外忙去請穩婆,又去喚女婿回家看視。不想胎氣因惱怒觸傷,氣逆上升,腹疼了三晝夜,才得產下。佛奴痛得死而復蘇,蘇而複暈,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日間晏老常來覷問,夜間止有蒙丹秋和著小蠻相伴。


  烈火乾柴,聚做一塊,又喜天假機緣,佛奴因血□□□,惟有閉眼昏臥,不比前番詐睡。蒙丹秋乃得放□□事,小蠻也全不推辭,雙雙到廂樓榻上,大家脫□□光,蒙丹秋提起小蠻雙股,放在肩上,將陽具拭□□進。小蠻負痛而迎,「阿呀」一聲,眉尖一鎖。蒙丹秋淫興甚濃,忽而淺抽,忽而深入,玉戶之中,汩汩有聲。小蠻此時已入化境,但見喘吁吁叫「阿呀」不止。蒙丹秋複緊勾香頸,咂其舌尖,美津透骨,遍體酥麻,不覺一泄如注,露傾花心。方正在銷魂時候,猛聽得佛奴嗽響,急忙鳴金歇戰。小蠻以手緊抱其腰,花枝顫動,口中只管叫「阿呀,好冤家」。蒙丹秋驚弓之鳥,只得舍之而去。悄立床前,探候佛奴聲息。


  妙哉,天下婢女,誰有如小蠻之有情有竅者乎!即看其幾聲「阿呀」,各有一妙處,各有一種可愛可憐,打動人心處。起初,負痛而不敢言痛,勉強承受,禁不住叫聲「阿呀痛也」,不敢不受也,情之至也,可憐也。中間得趣,而忘其痛,捨身迎合,兩意綢繆,又禁不住[下殘,約缺兩百字]不忘也。再說小蠻自破天荒之後,倍加騷豔,不拘時候,常與蒙丹秋開場大戰。約有半月,放膽快活。卻因佛奴身子日漸強健,蒙丹秋漸生畏懼,只好抽忙捉空,略嘗其味。當時吟詩,感歎雲:


  得趣方新正欲偷,無如床虎病將瘳。
  風吹鐵馬疑呼喚,不敢雙雙上小樓。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究竟挨肩探背,傳情送意,不時露出馬腳,被晏佛奴冷眼瞧破。猝地請晏員外到家,細將此情告訴,便喚小蠻隨著父親回去,尋媒轉賣。蒙丹秋惟有暗中垂淚,不敢則聲。那時小蠻匆匆出門,不容敘別,遂大哭而去。正是:

  生離死別,肝腸痛殺。
  兩眼睜睜,有話難說。


  蒙丹秋為著小蠻一去,含恨在心,夫婦相處,□□□情而已。晏佛奴見丈夫情意冷落,明知因小蠻□□,有時泣訴其父,有時抑鬱自悲,產前動怒,已種□□,產後憂傷,變成勞瘵。朝涼暮熱,形容□蠃。不上一年,鳴呼哀哉。死之日,蒙丹秋亦不十分痛惜,其所痛惜者,惟有小蠻不在跟前,且去後杳無音信,不知下落,時時掛念,各處尋訪。又私自去體問晏員外家人,據雲已賣與徽商為妾,帶到臨清去了。若不信時,現有媒人可問。蒙丹秋隨去問那媒人,其言與前相合,禁不住淚如雨下。妻死不哭,偏哭婢子之遠離,磚兒這等厚,瓦兒這等薄,癡情哉蒙丹秋,然天下之為蒙丹秋者,正不少也。只因癡情惑溺,眷眷不忘,小蠻雖別抱琵琶,蒙丹秋卻望重圓破鏡。自從喪偶之後,也有人勸其續娶,也有人勸其討妾,蒙丹秋俱執意不允,連伏侍的丫鬟不用一個在房中,日常使喚,無非一二蠢僕,甘心做個寡丈夫。


  有個相知朋友問他道:「你正在壯年,何苦這等寂寞?不想尋個佳人作伴?」蒙丹秋道:「縱有絕世佳人,怎得有小蠻的情意?若□□□不得與他重諧魚水,寧可一世鰥居,誓不另□。□□說罷,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朋友們傳做笑□,□他起個雅號,叫做「癡蒙秋」。誰知蒙丹秋果然想□□心立意,要到臨清去找尋小蠻蹤跡,把家業盡托與兄弟掌管,隨身帶了二三百兩盤纏,跟了一個伴當,在人前只說要到北京去坐監,其實坐監是個借名,尋婢是其本意。一主一僕,輕裝就道,風餐露宿,約有兩月之程,得抵臨清地面。真個大碼頭去處,風景自是不同:


  碓分東魯,地接高唐。稱四方之都會,踞京國之咽喉。舟車駢集,商旅羅藏。美哉,太公之腸履;富矣,南翼之州邦。


  蒙丹秋在城外下寓,安歇行李。日日到街坊閑闖,逢著徽州開鋪的,便去尋蹤問跡,並無音耗。一日無聊,到茶館中坐下,對座有一位客官,也在那裡飲茶。偶然問起他鄉貫,那客官恰是徽州大商。他也問蒙丹秋鄉貫,蒙丹秋答言廣東。他便說常年在廣東經紀,今歲才到此也。蒙丹秋見說在廣東做客的,□□頓起,便把討娶小蠻之事,向他細訴。天下事□□□,不期那位客官恰是討小蠻的叔子,聽見蒙丹秋□情有因,便道:「娶尊寵的,就是在下的侄兒。去秋□□侄兒身故,尊寵又已改適矣。」蒙丹秋遂急問道:「老客長,可曉得他改適在何處?」那客官道:「去冬改適,原是在下做主的,是一位南京朋友,也在此地經營,向與在下相知,他斷弦已久,要圖續娶。在下便將此女嫁之,甚是相得,已領回原籍去了。」蒙丹秋又細問道:「既系貴相知,其原籍住處,姓甚名誰,必知其詳,懇祈指示,鹹德無涯。」那客官道:「他姓史號伯存,住在南京水西門內,問大莊上便是。你若要去訪問時,可與在下捎一信去,竟說你系在下的親戚,便可乘機而進,得見尊寵之面,亦未可知。」蒙丹秋感謝道:「邂逅相逢,荷君熱腸提挈,誠所謂今日得蒙高掇起,免教常在暗中行。古人高誼,於君再見之矣。」便喚酒保,整設肴饌,對酌談心。一面取過紙筆,寫書附候。盤醒半日,各自分手。回寓,蒙丹秋即忙收拾行李,明早往南進發。


  行□□月,望見鐘山高峙,寶塔淩空,分明小蠻就站□□□,恨不得馬生八足,霎時進了聚寶門,權在□□□□下。明日用過早膳,帶了書信,便打從水西門去□□。可笑老天偏要捉弄癡情人,空中湊合出一段奇□。在吾輩胸中瀟灑,看得情字極淡者,當其奇緣適遇,尚難跳出圈子;何況在情字中著魔者,不憚數千里奔馳,眼巴巴要求見所愛之人,而所愛之人恰從數千裡外,同文君之新寡縞衣素裳,嫋嫋婷婷,剛剛數面,焉有不神魂飛蕩,喜殺曠夫者哉。那日說蒙丹秋兩步做一步,趲行到水西門內大街上,轉過東首,果然見一座大房子,八字牆門,十分齊整。方要動問在近居民可是大莊史家,可見一個少年女娘,正立在牆門之側,姿容美豔,孝服鮮新。心上好生疑異,便走近前去觀看,恰是所愛之人。又驚又喜,一雙腳不覺直移到女娘身伴,深深唱個服喏。小蠻此時分明如夢中相會,不知是假是真,是人是鬼,驟然得見,疑從天上掉下來的,那裡還肯割捨?一隻手忙攙□,不問短長,徑攙他到裡面去。如拾著了寶貝的□□快活。


  蒙丹秋此時心雖喜悅,卻又反生疑□□□見他丈夫不好意思,況在異鄉,孤身只影,擅□□□人家,安知他家裡人沒有說話?倘然惹出事來,□□能圖此女之歡?或反受此女之累,盡未可料。不覺□小鹿兒心頭撞,只管畏縮不走。小蠻心知其意,便道:「你放在了膽,隨奴進來。奴有許多話問你。」蒙丹秋方略略寬心,直隨到其外房坐下。小蠻便喚丫鬟點茶,婦女們備飯,自己陪著舊主翁。開言問道:「天涯遙阻,何由到此?又何故獨自在此門首探望?可細說與奴知道,休慮著這裡有人窺聽,不肯直說。」蒙丹秋道:「自從佛奴將你轉賣,我便待之甚疏。他終日憂悶,患病而死。多少人勸我再娶,我一心想念著你,立誓不從,訪知你嫁了徽商,隨往臨清,我便拋棄家業,特到臨清尋問,並無蹤影。後來在茶館中遇一微商,就是你丈夫的叔子,因他細道其詳,方知你又轉嫁南京。我便星夜趕到此地,冀圖一見,雖死甘心。何期天幸緣湊,適值你在門首,得以在此重聚,真三生奇遇也。但□為著你離鄉背井,數千里跋涉而來,怎能個從□□裡外,和你雙雙回去。不見猶可,見了你愈覺□□。」一頭說,一頭撲簌簌掉下淚來。小蠻道:「你且不□□□,聽奴細訴衷腸。奴當初本意,原指望一竹竿到底,□□著你,不想大娘將奴立刻趕逐,員外將奴遠配徽州,無非要斷絕後會之路。那徽商將奴帶往臨清,中途感冒風寒,才到得臨清兩月,遂爾捐館。奴那時便想,你在廣東,就可圖個機會,和你重圓。無奈各天遠隔,書信難通。每向南雲大哭,無有知我心者。後來他家叔子主婚,□將奴配與只後存,其人向有血症,同奴回到南京,在牲口上撲心一跌,血症又發,今年春初,痛其長遊。倏忽已及半載矣,苦無子息,家業重大,奴目下雖權自掌管,婦人家究竟幹得恁事。也有人勸奴坐產招夫,以保家業。奴實自悲命薄,既生離了你,又連喪兩夫,未蔔終身,作何結局。鎮日愁苦,臨妝感歎,漸爾消損成疾。再不想今日得與你相逢,你又喪了大娘,孤身無托,天上舊緣,人間新喜,恰似鬼使神差,巧成作合。你今夜可就歇息在此,先酬了數千里訪尋之願,明日奴當整筵設席,遍邀親鄰,明告□□之意。待眾人作個證見,好把家業交付。但願□□我失身兩姓,慨然俯就,□□□□別生推託,□□□情真愛。」蒙丹秋聽了這□□話,六腑五臟沒有□□脈中不通暢快活,非但燥其脾胃,開其心花,且得□瀉其腎火而已也。禁不住拍掌大樂道:「快活,快活,佛奴幹做了閑冤家,我和你依舊得相逢,可見天是有眼的,無情者死,有情者生,只有人負了人,再不見天負了情。但看今日這段奇緣,豈非天意?我若嫌你失身於人,怎又肯拋家來尋你?」小蠻道:「今日一言既出,日後休得改變便好。」蒙丹秋道:「老蒼在上,我若有改變,此生不得還鄉。」小蠻見其罰誓,方信是情真意厚,歡然置酒洗塵,開懷暢飲。酒興發作,等不及日色西沉,便相抱上床。曠夫鰥婦,久疏敘闊,好不濃熱也:


  一個是舊情人重尋舊穴,一個是新寡婦再裡新法。美津津顛鸞倒鳳,喜孜孜覆雨翻雲。臉相偎,舌相含,訴不出長途愁緒;臂兒枕,腰兒抱,消不盡別後恩情。正是歡濃嫌放短,戰罷恨天□。


  從來說新娶不如遠歸,他們卻是□來強如新□,□抱不□,直睡到日午方起。小蠻忙去整治酒□□□,邀請各位親鄰。不多時,親鄰齊集,通向著小蠻□□。隨請蒙丹秋相見,各各相見畢,樂工使大吹大□□蒙丹秋出位定□。蒙丹秋欣然作主,鞠躬把盞,曲盡東道之禮,與眾親鄰極其歡洽。夜半始散。明日,從親鄰劇分作賀,重整筵席,推蒙丹秋坐了客位,以表慶賀之情。明日,蒙丹秋又自備答席,酬謝眾人。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外邊人哄傳道:「史家娘子新接了一個丈夫,說系監生出身,家裡頗有基業,如今做了掌管替頭,可不辱沒了體面?」紛紛議論,吹入蒙丹秋的隨僕耳中,悄地報與主人知道。蒙丹秋為情所迷,只圖眼下快活,並不別生疑慮。

  那知住了數天,一日睡尚未起,見丫鬟們慌慌張張走進房來,報道:「國太即刻到莊,大娘可快起身梳洗。」小蠻披衣不迭,手忙腳亂。一面梳洗,一面喚人打掃廳堂,一面推蒙丹秋快穿了青衣小帽,到莊外迎接。分付要遠遠下跪,到廳堂前又要階下叩頭。蒙丹秋茫然不解,扯著小蠻□□:「國太何人?來做什麼?何故也要我更衣迎見?」小蠻道:「此時不是講閒話的,且依著我迎見過了,與□□□情由。」蒙丹秋見小蠻先換了青衣,急忙要到□□□候,只管催其同去。無可奈何,只得依其更換□□□雙走出堂前。早聽得吆喝之聲,漸近莊前。莊丁□□傳報道:「國太到了,快去迎接。」小蠻恐蒙丹秋遲延誤事,一隻手扯定同行,分明乳娘攙著小孩子一般,不由他做主,扯到莊前便跪。蒙丹秋舉頭觀看,但見:


  [車並]車繡幔,衛擁虞侯,執拂□隨侍女,置一頂彩鳳金黃蓋,擎兩麵團龍令字牌。卻疑王母降瑤池,原來世婦排仙仗。



  卻說一乘大轎,整面儀從,直抬到堂中歇下。捲簾下轎,乃是一位雪鬢老夫人,端然坐在正中間一把交椅上。小蠻緊緊扯著蒙丹秋,一齊在庭前叩首。叩了四個響頭,堂上傳呼道:「起來,國太有話分付。」小蠻才敢站起。侍衛們喝蒙丹秋俯伏階下,止喚小蠻上堂候命。小蠻又叩首獻茶,國太乃開言分付道:「聞你新接了丈夫,甚為可喜。又聞即系你的舊主兒,更□□心得下。今日我特來,把莊上帳目親自交盤。」□□□無差誤,便喚蒙丹秋上堂,左右喝聲跪下,蒙丹秋□於勢□垣赫,雖毫不知頭腦,卻安敢不跪,跪□□□,國慶定睛觀看一回,方令左右取過冊子來,□□□付,內開田產糧米之數,約有廿萬餘,交付明白,□□蒙丹秋叫什麼名字,小蠻代為稟話道:「他叫做蒙丹秋,原籍系廣東南雄府保昌縣監生。」國太道:「這所在房,積祖是姓史的掌管,不想你丈夫身故,既無子息,又無門房族姓,你如今續了新夫,還該照舊姓史,以見接代舊人之意。我就改喚他做史蒙秋,賞其花紅銀二十兩,明日可寫一身契進府,以便造入掌管姓名冊內,聽候不時呼遣。」小蠻應聲曉得。又喚蒙丹秋叩頭作謝。國太即便起身上轎,小蠻又扯著蒙丹秋先趕出莊門,跪在道旁叩送。左右喝聲起去,才敢回身到內。


  蒙丹秋活像一泥傀儡,但憑提線者牽來拽去,心下鶻突異常。正要細問,小蠻只見堂中濟濟而立,卻就是前日作賀的一班親友。見了蒙丹秋夫婦進來,都上前作揖致謝,各自捱齒坐定,上首有一□□者開言道:「前日我們進府稟知,國太說大嫂□□□兄,國太不勝喜悅,所以今日親來交割帳目,□□□我們到莊,公同作眼,要蒙兄寫一掌管身契,□□□在這裡相候,」小蠻道:「前日續婚,原出意外,其□□□情,尚未與他說明。待我今晚細剖情由,方好令□□契。列位伯叔,可從容到明日罷。」那年老者不覺失笑道:「日來果然正務甚忙,那得閒工夫講這閑帳,但國太有令,刻難遲緩。大嫂既不曾說明,如今待在下說明了罷。」蒙丹秋道:「小弟實為不解,願得詳示。」那年老者道:「這所莊房,乃開國功臣魏國公府中建造的,積祖就是史家掌管。今春史伯存亡故,國太憐念累世犬馬,不忍更移別姓,所以分付大嫂,招夫頂代。國太就是俺家大老爺之母,大老爺現今在朝,府中一應事體,都是國太主張。老兄,你既願入贅,又親受交盤,寫立身契,也是不費詞說的。」蒙丹秋聽了這話,驚得目瞪口呆,如夢中推醒,忽然跌腳捶胸,指著小蠻道:「你好誤我。」小蠻道:「你上門來尋我,我怎麼誤你?」蒙丹秋道:「我上門來尋你,本是一片情鐘□□陷人坑來,活埋我,可叫得有情女子麼?」那年老□□中解勸道:「老兄,豈不聞古語雲,生米煮了熟飯,□□大嫂,卻也遲了。」蒙丹秋:「列位老哥不厭汙耳,□□弟細訴衷腸。這小妮子是小弟家中之婢,為因□□□室不容,變賣遠方。小弟曾與此婢有生死之約,□□繫念,妄想重圓。不棄家尋訪,訪到金陵,適於門首相遇,此時驚喜欲狂,未及詳詢根由,遂為此婢所愚。匆忙作合,弟雖失于情癡,然此婢不應相欺,將小弟一個清白書生,猝地陷為下賤。既已受其捉弄,生米煮了熟飯,弟也沒有別樣計較,或投繯或赴水,尋個自盡便了。弟之始念,只指望飄萍再聚,雙還故鄉,不想今日他竟做催命冤家,使我枉作他鄉之鬼。」說罷,放聲大哭。那年老者道:「你真還是書呆子氣味,你且聽我講來。今日失身府中,因他在前不曾說明,怪不得你埋怨。但大嫂既向系你家婢子,明明是下賤之人了,你是堂堂一主翁,豈少個不下不賤之人與你婚配?你何苦遠方跋涉,立意要尋婢子會合?既情願與婢子會合,這下賤二字,你自家尋討的,卻埋怨□來?難道也是他不曾說明出身麼?莫怪我說,□□□覷舉人進士,猶如蟻蟲一般,區區監生,何足□□□們子弟,也有多少進學的,也有多少援例的,□□□學,還有十倍足下的在那裡。文墨相知間,未□□□人欽敬,豈因屬身府中,一概以下賤相待?況監生□算不得高作,掌管也算不得低微,你也休得妝腔推調,我還有一句頂門針,喚醒了你。既娶了府中的婦女,身契寫不寫,總則是我府中人了。」總得蒙丹秋垂首喪氣,沒有半句登答,呆呆對著眾管家坐下。眾管家道:「老蒙,你還是寫了身契便宜。若不寫時,你無媒苟合,少不得要坐你一個流棍姦淫的罪名,送到當官,用刑推問。你那時監生的職銜,換得個配軍就彀了。請你自去算計,還是做配軍好,還是做掌管好?你若到配軍的地位,史家大嫂又未必屬之於你,可不是賠了夫人又折軍?」滿堂人都哄然笑起來,道:「好個賠了夫人又折軍!」


  眾人撫掌笑,蒙丹秋掩面哭,左思右算,卵石難敵,若到官府,必然敗壞,只得依著眾人,含淚寫契。契上語句,都是那年老者口授,蒙秋丹□氣得頭昏目暗,二來胸中文理欠通,惟有依□□□蘆,不曾更改半字。其契雲:

  立投身文契:


  蒙丹秋系廣東南雄府,保□□□□因流落無業,情願投身徐國府為義男□□配舊掌管史存之妻雲氏為室,即著頂管□□一應帳目,俱已承領接代,並無盜逃差誤等情。投身之後,隨即改名史蒙秋,應役府中,不敢違逆。如有抗犯,家法官法,聽憑處治。此系心願,非逼,恐後無憑,當日眼同眾掌管立契是實。

  寫完,眾人就喚其書了花押。又喚小蠻也畫一十字。眾掌管通挨押字,立刻就送到上元縣去鈐官印。一齊去回覆國太。蒙丹秋又折了四個響頭,然後回莊,悶吁吁坐在房中,只管哭。小蠻對他只管笑。小蠻指望把笑來解他悶,可憐史蒙秋悶尚未解,不想那隨來的家人也來灑落他道:「主人,主人,你一心要婢作夫人,誰知身為季布,你也算得情鐘之鼻祖了。」這幾句話,被他說得刺心刻骨,史蒙秋又羞又悶,又要尋死。過了一夜,卻被小蠻弄入忘憂穴中,□□不能死又相之矣。注曰:相,猶言助理府事也。□□□之為害烈矣,可以使人失身,可以使人喪恥,□□□人絕妻子之愛,可以使人棄祖宗墳墓而甘□□□,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而任人訕之,□□□能出一語,以解也。可笑亦可痛矣。寄語吾輩□□輕言情鐘。

  天許生評曰:

  惟其史蒙秋,所以做了奴才,然若像了史蒙秋,連奴才亦做不來也。或笑雲如蒙秋者,只好原做本來職銜。末一結須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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