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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就關書負擔訪姻親 買職吏匿金欺舅父

  喂!近來的世界,可不是富貴的世界嗎?你來看那富貴的人家,住不盡的高堂大廈,愛不盡的美妾嬌妻,享不盡的膏粱文繡,快樂的笙歌達旦,趨附的車馬盈門。自世俗眼兒裡看來,倒是一宗快事。只俗語說得好,道是:「富無三代享。」這個是怎麼原故呢?自古道:「世族之家,鮮克由禮。」那紈絝子弟,驕奢淫佚,享得幾時?甚的欺瞞盜騙,暴發家財,盡有個悻出的時候。不轉眼間,華屋山丘,勢敗運衰,便如山倒,回頭一夢。百年來聞的見的,卻是不少了。
  而今單說一位姓周的,喚做庸佑,別號棟臣。這個人說來倒是廣東一段佳話。若問這個人生在何時何代,說書的人倒忘卻了,猶記得這人本貫是浙江人氏,生平不甚念書,問起愛國安民的事業,他卻分毫不懂。惟是弄功名、取富貴,他還是有些手段。常說道:「富貴利達,是人生緊要的去處,怎可不竭力經營?」以故他數十年來,都從這裡造工夫的。他當祖父在時,本有些家當,到廣東貿易多年,就寄籍南海那一縣。奈自從父母沒後,正是一朝權在手,財產由他揮霍,因此上不多時,就把家財弄得八九了。還虧他父兄在時,交遊的還自不少,多半又是富貴中人,都有些照應。就中一人喚做傅成,排行第二,與那姓周的本有個甥舅的情分,向在廣東關部衙門裡當一個職分,喚做庫書。論起這個庫書的名色,本來不甚光榮,惟是得任這個席位,年中進項卻很過得去。因海關從前是一個著名的優缺,年中措辦金葉進京,不下數萬兩,所以庫書就憑這一件事經手,串抬金價,隨手開銷,或暗移公款,發放收利。其餘種種瞞漏,哪有不自飽私囊的道理?故傅成就從這裡起家,年積一年,差不多已有數十萬的家當。那一日,猛聽得姐丈沒了,單留下外甥周庸佑,賭蕩花銷,終沒有個了期。看著他的父親面上,倒是周旋他一二,才不愧一場姻戚的情分。況且庫書裡橫豎要用人的,倒不如栽培自己親朋較好。想罷,便修書一封,著周庸佑到省來,可尋一個席位。
  這時,周庸佑接了舅父的一封書,暗忖在家裡料然沒甚麼好處,今有舅父這一條路,好歹借一帆風,再見個花天錦地的世界,也未可定。便拿定了主意,把家產變些銀子傍身,草草打迭些細軟。往日欠過親友長短的,都不敢聲張,只暗地裡起程,一路上登山涉水,望省城進發。還喜他的村鄉喚做大坑,離城不遠,不消一日,早到了羊城,但見負山含海,比屋連雲,果然好一座城池,熙來攘往,商場輻輳,端的名不虛傳!周庸佑便離舟登岸,雇了一名挑夫,肩著行李,由新基碼頭轉過南關,直望傅成的府上來。到時,只見一間大宅子,橫過三面,頭門外大書「傅離」兩個字。周庸佑便向守門的通個姓名,稱是大坑村來的周某,敢煩通傳去。那守門的聽罷,把周庸佑上下估量一番,料他攜行李到來,不是東主的親朋,定是戚友,便上前答應著,一面著挑夫卸下行李,然後通傳到裡面。
  當下傅成聞報,知道是外甥到了,忙即先到廳上坐定,隨令守門的引他進來。周庸佑便隨著先進頭門,過了一度屏風,由臺階直登正廳上,早見著傅成,連忙打躬請一個安,立在一旁。傅成便讓他坐下,寒暄過幾句,又把他的家事與鄉關風景問了一會,周庸佑都糊混答過了。傅成隨帶他進後堂裡,和他的妗娘及中表兄弟姐妹一一相見已畢,然後安置他到書房裡面。看他行李不甚齊備,又代他添置多少衣物。一連兩天,都是張筵把盞,姻誼相逢,好不熱鬧。
  過了數天,傅成便帶他到關部行裡,把自己經手的事件,一一交托過他,當他是個管家一樣。自己卻在外面照應,就把一個席豐履厚的庫書,竟像他一人做起來了。只是關部的庫書裡,所有辦事的人員,都見周庸佑是居停的親眷,哪個不來巴結巴結?這時只識得一個周庸佑,哪裡還知得有個傅成?那周庸佑偏又有一種手段,卻善於籠絡,因此庫書裡的人員,同心協謀,年中進項,反較傅成當事時加多一倍。
  光陰似箭,不覺數年。自古道:「盛極必衰。」庫書不過一個書吏,若不是靠著侵吞魚蝕,試問年中如許進項,從哪裡得來?不提防來了一位姓張的總督,本是順天直隸的人氏,由翰林院出身,為人卻工於心計,籌款的手段,好生了得。早聽得關部裡百般舞弊,叵耐從前金價很平,關部入息甚豐,是以得任廣東關部的,都是皇親國戚,勢力大得很,若要查究,畢竟無從下手,不如舍重就輕,因此立心要把一個庫書查辦起來。
  當下傅成聽得這個風聲,一驚非小,自念從前的蓄積,半供揮霍去了,所餘的都置了產業,急切間變動卻也不易。又見查辦拿人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計不如走為上著。便把名下的產業,都稱混寫過別人,換了名字,好歹規避一時。間或欠人款項的,就撥些產業作抵,好清首尾。果然一二天之內,已打點得停停當當。其餘家事,自然尋個平日的心腹交托去了。正待行時,猛然醒起:關部裡一個庫書,自委任周庸佑以來,每年的進項,不下二十萬金,這一個鄧氏銅山,倒要打點打點。雖有外甥在裡面照應將來,但防人心不如其面。況且自己去後,一雙眼兒看不到那裡,這般天大的財路,好容易靠得住,這樣是斷不能托他的了。只左思右想,總設一個計兒想出來。那日挨到夜分,便著人邀周庸佑到府裡商酌。
  周庸佑聽得傅成相請,料然為著張總督要查辦庫書的事情了,肚子裡暗忖道:此時傅成斷留不得廣東,難道帶得一個庫書回去不成?他若去時,乘這個機會,或有些好處。若是不然。哪裡看得甥舅的情面?倒要想條計兒,弄到自己的手上才是。想罷,便穿過衣履,離了關部衙門,直望傅成的宅子去。
  這時,傅成的家眷早已遷避他處,只留十數使喚的人在內。周庸佑是常常來往的,已不用通傳,直進府門到密室那裡,見著傅成,先自請了一個安,然後坐下。隨說道:「愚甥正在關部庫書裡,聽得舅父相招,不知有什麼事情指示?」傅成見問,不覺歎一口氣道:「甥兒,難道舅父今兒的事情,你還不知道麼?」周庸佑道:「是了,想就是為著張大人要查辦的事。只還有愚甥在這裡,料然不妨。」傅成道:「正為這一件事,某斷留不得在這裡。只各事都發付停妥,單為這一個庫書,是愚舅父身家性命所關係,雖有賢甥關照數目,只怕張大人怒責下來,怕只怕有些變動,究竟怎生發付才好?」
  周庸佑聽罷,料傅成有把這個庫書轉賣的意思。暗忖張總督這番舉動,不過是敲詐富戶,幫助軍精。若是傅成去了,他礙著關部大臣的情面,恐有牽涉,料然不敢動彈。且自己到了數年,已積餘數萬家資,若把來轉過別人,實在可惜。倘若是自己與他承受,一來難以開言,二來又沒有許多資本。不如催他早離省城,哪怕一個庫書不到我的手裡?就是日後張督已去,他複回來,我這時所得的,料已不少。想罷,便故作說道:「此時若待發付,恐是不及了。實在說,愚甥今天到總督衙裡打聽事情,聽得明天便要發差拿人的了,似此如何是好?」傅成聽到這裡,心裡更自驚慌,隨答道:「既是如此,也沒得可說,某明早便要出城,搭輪船往香港去。此後庫書的事務,就煩賢甥關照關照罷了。」說罷,周庸佑都一一領諾,仍複假意安慰了一會。是夜就不回關裡去,糊混在這宅子裡,陪傅成睡了一夜。一宿無話。
  越早起來,還未梳洗,便催傅成起程,立令家人準備了一頂轎子,預把簾子垂下,隨擁傅成到轎裡。自己隨後喚一頂轎子,跟著傅成,直送出城外而去。那汽船的辦房,是傅成向來認得的,就托他找一間房子,匿在那裡。再和周庸佑談了一會子,把一切事務再複叮嚀一番,然後灑淚而別。慢表周庸佑回城裡去。
  且說傅成到了船上,忽聽得鐘嗚八句,汽筒響動,不多時船已離岸,鼓浪揚輪,直望香港進發。將近夕陽西下,已是到了。這時香港已屬英人管轄,兩國所定的條約,凡捉人拿犯,卻不似今日的容易。所以傅成到了這個所在,倒覺安心,便尋著親朋好住些時,只念著一個庫書,年中有許多進項,雖然是逃走出來,還不知何日才回得廣東城裡去,心上委放不下。況且自己隨行的銀子卻是不多,便立意將這個庫書,要尋人承受。
  偏是事有湊巧,那一日正在酒樓上獨自酌酒,忽迎面來了一個漢子,生得氣象堂堂,衣裳楚楚,大聲喚道:「傅二哥,幾時來的?」傅成舉頭一望,見不是別人,正是商人李德觀。急急的上前相見,寒暄幾句。李德觀便問傅成到香港什麼緣故。傅成見是多年朋友,便把上項事情,一五一十的對李德觀說來。德觀道:「老兄既不幸有了這宗事故,這個張總督見錢不眨眼的,若放下這個庫書,倚靠別人,恐不易得力。老兄試且想來。」傅成道:「現小弟交托外甥周庸佑在內裡打點。只行程忙速,設法已是不及了。據老兄看來,怎麼樣才好?」李德觀道:「足下雖然逃出,名字還在庫書裡,首尾算不得清楚。古人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個庫書讓過別人,得口銀子,另圖別業,較為上策。未審尊意若何?」傅成道:「是便是了,隻眼前沒承受之人,也是枉言。」德觀道:「足下既有此意,但不知要多少銀子?小弟這裡,准可將就。」傅成道:「彼此不須多說,若是老兄要的,就請賞回十二萬兩便是。」德觀道:「這沒打緊。但小弟是外行的,必須貴外甥蟬聯那裡,靠他熟手,小弟方敢領受。」傅成道:「這樣容易,小弟的外甥,更望足下栽培。待弟修書轉致便是。」德觀聽了,不勝之喜。兩人又說了些閒話,然後握手而別。
  不想傅成回到寓裡,一連修了兩封書,總不見周庸佑有半句口覆,倒見得奇異。暗忖甥舅情分,哪有不妥?且又再留他在那裡當事,更自沒有不從。難道兩封書總失落了不成?一連又候了兩天,都是杳無消息。李德觀又來催了幾次,覺得沒言可答,沒奈何,只得暗地再跑回省城裡,冒死見周庸佑一面,看他怎麼緣故。
  誰想周庸佑見了傅成,心裡反吃一驚,暗忖他如何有這般膽子,敢再進城裡來?便起迎讓傅成坐下,反問他回省作甚。傅成愕然道:「某自從到了香港,整整修了幾封書,賢甥這裡卻沒一個字回復,因此回來問問。」周庸佑道:「這又奇了,愚甥這裡卻連書信的影兒也不見一個,不知書裡還說甚事?可不是洩漏了不成?」
  傅成見他如此說,便把上項事情說了一遍。周庸佑道:「這樣愚甥便當告退。」傅成聽罷大驚道:「賢甥因何說這話?想賢甥到這裡來,年中所得不少,卻不辱沒了你。今某在患難之際,正靠著這一副本錢逃走,若沒有經手人留在這裡,他人是斷不承辦的了。」周庸佑道:「實在說,愚甥若不看舅父面上,早往別處去,恐年中進項,較這裡還多呢。」傅成聽到這語,像一盤冷水從頭頂澆下來,便負氣說道:「某亦知賢甥有許大本領,只可惜屈在這裡來。今兒但求賞臉,看甥舅的面上就是了。」周庸佑道:「既是這樣,橫豎把個庫書讓人,不如讓過外甥也好。」傅成道:「也好,賢甥既有這個念頭,倒是易事,只總求照數交回十二萬兩銀子才好。」周庸佑道:「愚甥這裡哪能籌得許多,只不過六萬金上下可以辦得來。依舅父說,放著甥舅的情分,順些兒罷。」
  傅成聽罷,見他如此,料然說多也不得,只得說了一回好話,才添至七萬金。說妥,傅成便問他兑付銀子,周庸佑道:「時限太速,籌措卻是不易,現在僅有銀子四萬兩上下,舅父若要用時,只管拿去,就從今日換名立券。余外三萬兩,准兩天內匯到香港去便是。愚甥不是有意留難的,只銀兩比不得石子,好容易籌得,統求原諒原諒,愚甥就感激的了。」當下傅成低頭一想,見他這樣手段,後來的三萬兩,還恐靠他不住。只是目前正自緊急,若待不允,又不知從哪裡籌得款項回去,實在沒法可施,勉強又說些好話。奈周庸佑說稱目前難以措辦。沒奈何傅成只得應允,並囑道:「彼此甥舅,哪有方便不得。只目下不比前時,手上緊得很,此外三萬兩,休再緩了時日才好。」周庸佑聽罷,自然允諾,便把四萬兩銀子,給了匯票,就將庫書的名字,改作周耀熊,立過一張合同。各事都已停妥,傅成便回香港去。正是:
  資財一入奸雄手,姻婭都藏鬼域心。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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