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紅顏豈是稀,欲得慧心實難期。愛丈夫,莫失志,願他多讀幾本書,恨卻年荒怎支持。相保守,不忍離,辛辛苦苦何人知。甘心把糟糠來度饑,只歎薄命不逢時。 右調《憶嬌娘》 娶婦原在取德為先,若以德行不甚要緊,而一味欲求其花容玉貌,苟一旦僥倖,以為得偶佳人,喜不自勝,此乃妄人之想,何足為法。蓋婦人有色則驕傲無忌,心思莫測。更有一種癡迷丈夫,見其窈窕可愛,他若一舉一動,則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致意奉承,要使他快樂。故枕邊之際,花言巧語,淫唆百般,彼以為佳音嘖嘖,洗耳而聽,不能辨其是非。勿謂一句挑撥,就是百千句的挑撥,再無不入耳之理。若是有德之婦,端莊淨一只是愛丈人勤讀窗前,自己又克盡婦職,臨事不苟,若有一句挑撥,竟是他的仇敵一般,還道是不入耳之語,頗覺厭聽。若再加之以丈夫之弱,自己容貌之美,又無公婆拘束,兒女礙眼,值遇有可苟之境,挑逗之人,自無不入於邪者。所以到後邊,少不得不是被人騙賣為娼,就是被人拿住送官,輕則打死,重則淩遲碎割,有個甚的好結局?然而此乃淫汙卑賤之婦所為,亦不概見。大約中平之婦居多,也不節烈也不歪邪的,十有八九。至於心如鐵石,志若霜柏,惜名節顧廉恥,可生可殺而身不可辱者,十有其一。若是皎皎如月,颯颯如風,耳不聞邪,目必睹正,略有所犯,如斷臂截肌,視死如歸,魂殺奸人,自己忘生而決烈者,蓋亦罕見。斯人在世則千古名香,在冥則為正神。可見婦女節操貞烈,雖替丈夫爭氣,卻是他自己的無窮受用,越發該咬釘嚼鐵的節烈起來才是。如今也件現在不遠的事說來,好替天下女人家長些志氣,立些脊骨。 話說江南徐州府有一秀才,姓陳名有量,年紀二十五歲,父母雙亡,並無兄弟。素性孱懦,為人質樸。娶妻海氏,年二十歲,亦徐州人也。生得真有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婦德女工,無不具備。自十六上上嫁與有量,足不知戶,聲不聞外。有量家貧如洗,日不能給,全賴海氏做些針指,供給丈夫讀書。每晚有量課業,海氏就坐在旁邊,不是緝麻,就是做鞋縫衣,同丈夫做伴。丈夫讀至三更,他也至三更;丈夫讀至五鼓,他也到五鼓。若是有量要老早睡覺,他便勸道:「你我無甚指望,全望書裡博個功名,焉可貪眠懶惰。」就是丈夫讀完書上牀,他還將手中生活做完了,方才安睡。一到天色微明,就先起來,做他女工,直至日出,料知丈夫將近起來,他才去燒臉水,煮早粥,毫不要丈夫費心。雖隆冬酷暑,風晨雨夕,無不如是,再沒有一點怨苦之意。 有時有量自不過意,對他哭道:「我自恨讀了這幾句穿不得、吃不得爛窮書,致你不停針,夜不住剪,勞勞碌碌耽饑受寒。是人吃不得的苦,俱是你受盡,反叫我安居肆業,真是我為男子的,萬不如你。我何忍累你如此受苦,我寸心碎裂。你從今不要眠遲起早,萬一天該絕我,寧可大家俱死,何苦教你一人受罪。」海氏反笑勸道:「說那裡話。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且貧者士之常。你看自古得志揚名的,那一個不從困苦中得來?況執臼炊羹,縫補緝紀,婦職所宜,這是妾本等之事,你不要管我,你只一心讀書,不要灰了志氣。」夫婦相勸相慰,一個單管讀書,一個專心針指,倒也濃補了幾年,雖不能十分飽暖,卻也不至十分饑寒。 誰知天不湊巧,到這年上赤旱焦土,徐州顆粒無收,饑餓而死者,填滿道路。有量家中,全靠著海氏作個指尖上度日。如此年歲,家家還顧不過嘴來,那閒錢買做生活?就是間或有幾家沒奈何要做的,也都省儉,十件只做一件了。海氏見生活沒得做,又不能作無米之炊,要對丈夫說,又恐分他讀書的心,要不對他說,委實不能存濟。一會又思量道:「他又沒處生髮,就是對他說也沒用,徒然添他在內煩惱。」遂隱忍不言,一味自己苦熬。每日在針頭上尋得升把大麥,將來磨成?子,煮成粥,與丈夫吃,把丈夫吃不了的,自己還不敢動,依舊蓋好,留與丈夫作第二頓。自己卻瞞著丈夫,在廚房將滾水調糠,慢慢吞咽,死挨度命。 一日,有量因要硯水,不見妻子,自己到廚房來取,望見妻子手捧一碗黃飯,在那裡吃,見他來,忙將碗向鍋底下一藏。有量看在眼裡,只作不知,心內想道:「他吃得是什麼東西?見我來就藏起,難道這等艱難,家中有米不成!料來不過是?子飯,這些東西是你辛苦上掙來的,原該你多受用些,你吃些罷了,何必瞞藏。」又轉一念道:「他素常不是這樣人,怎今日做些形狀,全不像他做的事。」一頭取水,一頭心上不快,不覺失手將個水壺跌於地下打的粉碎。有量連聲叫道:「可惜,可惜!」海氏看見,恐丈夫煩惱,直來勸道:「物數當然,何必介意,我梳盒中有個油碟兒,倒也雅致,堪為水池,你拿去盛水,我另尋個粗碟兒用罷。」有量正欲設法他進去,便乘機答道:「正好你去拿來與我擦洗乾淨。」海氏遂欣然去取。有量待妻轉身,就急急往鍋底取出那碗飯來一看,原來是一碗濕糠,好不傷心可憐,不覺失聲大哭。海氏拿著碟子正走,忽聽得丈夫哭聲,急忙跑來,見丈夫識破,反嚇得沒做理會。有量見妻子一發疼痛傷心,向前摟抱痛哭,海氏亦放聲哭泣。有量哭道:「我一向睡在鼓裡,若非今日看見,怎知你這般苦楚。」因又取起糠來一看,淚如湧泉道:「你看這樣東西,怎麼下得喉嚨,好痛心也。」說罷,又哭。海氏含淚苦勸方止。自此每食有量決要妻子同吃,再不肯相離。 看看日窘一日,甚至兩日不能一餐,海氏與丈夫算計道:「只此苦挨不是長法,若再束手,兩人必然餓死。我有一堂叔,在松江府為守備,還有一侄海水潮,在江陰為營兵,不知那一路近些,同你去投奔他,再作區處。」有量道:「畢竟是守備來路大些,莫管遠近,還是到松江去罷。」二人計議已定,將住房權典出數金做盤費,夫婦二人一同登舟,一路無辭。 及到松江,誰知海守備已調官別省,二人進退兩難,好不煩惱。海氏道:「不得了,加船家些銀子,再往江陰去罷。」有量點首,即日開船,不數日又到江陰。有量入城訪問,果然一問就著。夫婦二人同至海永潮家中,只見四璧蕭然,亦甚寒冷。永潮情意甚好,只是手底空乏,不能周濟,每每竭力支撐,僅僅只夠完一日食用,到後來連一日食用也還忙不來。海氏夫妻見如此光景,自不過意,那裡還坐得住,只得告辭回去。永潮意欲再留他住幾天,又因自己艱難,力不能敷,遂向朋友處借了數金贈他道:「本欲扳留姑娘、姑夫住住,只因家中涼薄,恐反見慢,轉又得罪,些須菲意,權奉為路資,容另日再來相迎,一併為情罷。」二人收訖,再三致謝而別。 行至常州,舟人因本處封船,死不肯去。二人沒法,只得登岸換舟,那裡有半隻船影?尋上一日,才尋得一隻,瓢大的破船,開口要八兩松紋,方才肯去,把有量嚇得縮頸伸舌而回。與海氏商議道:「目今船價甚貴,那有許多銀子雇船,況徐州米珠薪貴之時,你我縱然到家,也難過活。且喜此處米糧柴草還賤,不若在此權住兩月,再圖計不遲。」夫妻二人左右商量,再沒法處,遂賃一間小小茅屋住下。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海氏見房屋淺小不能藏身,又恐出頭露面,招惹是非,每日只是閉門而坐,深為斂藏。然開門閉戶,拿長接短,怎麼掩藏得許多。一日,有量從外回來,海氏正開門放丈夫進內,只見一個人賊頭鼠腦的站在對門,把一雙眼一直望著門裡。海氏看見有人,慌忙將門掩上。轉身忽見丈夫面有醉容,笑問道:「恭喜今日小狗兒跌在毛缸裡,開開尿運,你在那裡吃酒來?酒錢出在何處?」有量喜得一聲笑,手舞足蹈,說出這個緣故來。有分教: 只因一席酒,做了離恨杯。 不知有何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