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厚別過了郭丕基,搭了輪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廣西。那時候,舒軍門那裡的文案已是請定了人,便也無所牽扯。子厚等到了諮文,重複折回京城,辦到省書,部辦亦沒得別的說了。引見下來,仍舊按著舊路到漢口,岔往四川去。 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個大都會,人煙輻輳,商賈駢集,十分熱鬧。子厚心裡十分歡喜,忙忙找了寓處,安頓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長班。第二日一早起來,上院稟見,卻看見官廳上悄悄地,沒一個人。子厚一時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等了一回,家人早已拿了手本回來說道:「履歷收下,改日再見。」子厚祇得出來,到藩、臬、道、府各衙門去稟到稟安。也有見的,也有改日再見的。接著又是拜客。過了一日,依舊上院,還是不見。子厚初到,不知道這裡的規矩,接二連三去了六七次,總不傳見,子厚急了。這時候,也就有幾個認識的同寅,子厚問了仔細,纔曉得制台是輕易不肯見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台傳了藩台去招呼,藩台也是不耽肩,不論大事小事,都要去請示辦理。制台怎麼說,他便怎麼辦。 制台在簽押房的里間裡,又收拾了一間淨室,陳設甚是精雅。當中供一位呂祖的像,又請了一位呂鬍子值壇,凡有一應公私事件,以及命盜等情,均請呂鬍子扶乩判斷。因為乩文上的字不認得,呂鬍子是自稱幾十代的子孫,從幼學會乩文,所以制台慕名去請了他來。譬如,外縣的斷結案子,稟了上來,任你情真罪當,贓證確鑿,制台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淨室裡來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沒得說了。倘或乩上說是冤枉,任你怎樣結實,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縣也不懂,就連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後,打聽出這個講究來,便有些州縣把案子辦好,先托人去找了呂鬍子,說得妥當,便可如詳辦理。這呂鬍子從此是拿了生殺之權,手頭自然是逐漸充裕起來了。制台又極是好善,刻了許多《陰騭文》、《覺世真經》、《玉曆鈔傳》等書,發給外州縣去散,並不取資。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來,又上個稟帖,說是民心向善,續請頒發若干本。制台看了歡喜,自然是如數頒給。後來,各縣紛紛效尤,工本實在多了,沒法子,祇可取個半價。隨後日子一長,祇可照本批發了。其實這些州縣領了去,並不曾發,不過是要博制台的歡喜。那字紙爐裡堆積了不少,還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國的舊話,不敬惜字紙。纔是大大的罪過呢。 這四川省一冬無雪,春雨又少,蝗蟲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嚴飭地方官趕緊撲滅,雷厲風行,何嘗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台終日講的善事,終日看的善書,又見各州縣紛紛請發善書,祇說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饑饉的事是斷斷沒有的,就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到了蝗蟲大勢已經蔓衍開了,各州縣上了稟事,說是怎樣撲殺,怎樣燒除,這些辦理的情形,制台大人大為不悅道:「這是什麼話,幾千兆生命都被他們弄死。」便連夜發個通飭,飭令各州縣,去向劉猛將軍廟去祈禱、許願、唱戲、修廟這些事。這蝗是神蟲,奉了神命而來,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蠻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那劉猛將軍派出來的神蟲被你們打死,他豈不生氣。以後,若是越派越多,豈是撲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許各州縣捕蝗。又恐怕各州縣奉行不力,卻暗地裡派了幾十個候補州縣在外邊私訪。外州縣得了這個信,大家已都是氣餒。 就有一位巫山縣知縣,是著名的強項令,上了一個稟帖,痛陳利弊,足有千餘言。制台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說他忍心害理,招呼藩台換人,把他撤任。這蝗蟲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長極速,祇要幾天,便能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飛蝗蔽天,赤地千里了。制台心裡也有點懊悔,嘴裡卻不好說。 這一天,齋戒沐浴了,到淨室裡去焚香點燭,叫呂鬍子擋乩筆,自己伏在下邊默禱了一回。呂鬍子心裡十分疑惑,向來制台請乩,都是同自己說明了再請。這會不言不語,不知他問的什麼事?要是所問非所答,便不妙了。眼珠轉了幾轉,想了一個主意道:「不如給他一個囫圇罷了。」當時乩筆就在沙盤裡轉了幾轉,劃了字出來是「拿定主意,不聽人言」八個字。制台起來看了大喜,極口感念道:「真靈,真靈。」就趕緊出來,招呼加上一張告示:「凡有蝗蟲的地方,都要香花供養,不許開罪。」並謂如有人殺一個蝗蟲,照殺人之罪辦理。告示出來,大家看了好笑,反正已是弄的野無青草了。 各縣紛紛報災,災區卻是極廣。四川省雖是多有義倉,亦是杯水車薪,無補於事。制台急了,祇得在大堂上設了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禱。不求別的,祇求蝗蟲早早的飛往鄰境去罷。藩台接著上院,斟酌了多時,纔定了主意,發款派員到湖南等處去辦米。制台自己是打這天起,便是茹素忌葷,焚香叩拜。又許下印送《玉曆鈔傳》一百萬本,卻是總不見效。制台也就算人事已盡,沒有法子了。祇得去傳了四十九個和尚,在大堂東邊拜懺放焰口。又傳了四十九個道士,在大堂西邊念經上天表。制台自己,也是天天去拈香,制台衙門口終日裡是金鐃法鼓,吵個不了。 藩台又來請示要開倉放賑的話,制台也祇得照辦。城裡城外,派了三四十個委員,設了二十四處賑局。先查戶口,給過憑票。戶口查完,開了局子,照票支米,大口一升,小口半升。局子雖有二十四處,卻是擁擠不開。委員看這情形實在不妙,怕的是湖南辦的米接不上氣,那邊的米要完了,便不好辦。祇得私下出了一個主意,把升子改小了些,便把這小的發米。不料有幾個狡猾的試了出來,便在局子門口臭駡。委員聽不過,出來吆喝,祇是不服。就這個檔兒,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沸反盈天的大鬧起來。 委員沒有法想,又看見勢頭不好,趕緊翻牆頭逃走了。那些人便磚頭、瓦片如雨點一般打了進來。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還不少,大家就下手亂搶。也有脫了小褂子裝的,也有脫了褲子裝的,也有脫了套褲裝的。不多一刻,所存的米一齊搶盡,大家也一哄而散。那曉這個風聲甚快,這邊鬧事,這二十三處雖然沒有改升子,聽得這邊鬧了,便也不由分說,一齊鬧了起來。委員都已跑個乾淨,都先後的趕到藩台衙門裡稟見。偏偏藩台煙癮不曾過足,不能即刻出來。等到藩台傳見的時候,大街上已是風平浪靜了。首縣、城守營各帶了衙役營兵,四下裡亂跑,算是彈壓的意思。 藩台見過委員,問了詳細。這改小升子的委員,也曉得升子已是打掉,沒有對證,早把這層收起,不過附和著說民之無良而已,藩台很有點氣,即刻上院回了制台。制台先前祇說必是委員激變,無奈藩台說是「無論如何,這樣風氣斷不可長,非得懲辦為首的不可」。制台尚在沉吟,藩台道:「要就這樣了法,將來湖南的米一到,這樣一搶,這筆款子司裡賠不起,請大人示下。」制台祇是坐在那裡出神,不辦罷,公事上似乎下不去;辦罷,又恐怕冤枉了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縣也來了,算是彈壓已過。藩台又逼著制台,要傳諭首縣拿人。制台祇得轉告首縣,又叫他三天之內一定要破案,卻不許累及無辜。首縣答應了下來,便喚了通班衙役,叫他們分頭查訪緝拿。藩台又求制台派兵,按戶搜查搶的米。制台一定不肯,說是這樣一辦,那就民不聊生了。藩台見拗他不過,也就算了。回衙門之後,又傳諭首縣,務要緝獲為首。如若疏脫,定行參處。 首縣也是這樣一個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不過招呼差役,趕緊辦理。上頭限了首縣三天限,首縣限了差役一天半限,這些差役個個摩拳擦掌,擇肥而噬。到得次日一早,果然捉了七個人來。首縣過了一堂,七個人是極口呼冤,首縣也不管,且上去搪塞一下子,就即刻上院稟知了制台。制台也把七個人捉進去,看了一看,七個人仍舊是極日呼冤。制台心上惻然,連忙折回淨室,叫呂鬍子趕緊點香扶乩,問道:「冤枉不冤枉?」一回批出四個大字來,是「李代桃僵」。制台以手加額道:「真正神靈,幾乎冤枉了七條人命。」隨即命放了,叫首縣另外捕拿正兇。首縣莫明其故,急急打聽,纔曉得是呂鬍子的緣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呂鬍子。到得次日,又捉了六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時不大合式的。地保不過是捉他來頂缸,害他化幾個錢的意思,也不曾想送他的命。一經到堂,不由分說的算是招了。首縣又去稟制台,制台又請呂鬍子扶乩,便不說冤枉了。制台大喜,立刻出令,斬首示眾。可憐這六個人,做夢也不曾做到,竟不明不白的身首異處了。 馬仰人翻的鬧了五六天,纔算平靜。藩台仍舊要設局放賑,但是想不出好法子來,祇得把候補人員一概傳見。分了八天,叫他們各上條陳,或遞說帖,或面稟。恰好第四天上,是虞子厚在內,當下見過歸坐,藩台說起這放賑沒有好法子的話。子厚道:「放賑不難,難在查戶口,戶口不清,放賑就難了。」藩台道:「誠然,誠然,老哥有何高見?」子厚道:「卑職的意思,要分三等。頭等是光景中的,用不著給賑,二等是靠手藝吃飯的,一天也還可以混幾個,這班人都可以不給。第三等便是這些窮苦無告的了。至於有口飯吃的,他果能不來朦混,原是最好。萬一也來朦混,總要查得清楚。」藩台道:「怎樣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職聽見說有口飯吃的人,他出的糞一定是光黃圓潤。無飯吃的,或是吃草根樹皮的人,出的糞一定是乾燥枯黑。要查得清楚,祇要到各人家毛廁去查一查,便知道了。那卻是毫無隱匿的。」 藩台正在那裡吸水煙,被他這一說,不由得一笑,被煙嗆了嗓子。咳嗽了一大回,方纔平定。笑著說道:「很好,很好,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那個對你說的?」子厚道:「不瞞大人說,先君在日,是山東的河工上委員。那一年,山東決口,籌辦工賑。大家沒得法子,是先君上的這個條陳,山東撫台極其賞識。後來雖未曾照辦,卻很佩服先君的才識,還在河工保案裡保了一個通判。」藩台道:「好,好,人家是世德傳家,老哥是屎德傳家了。」又問了別人幾句話,也有遞條陳的,也有說兩句不疼癢的話,便一齊送了出來。 不說藩台這邊集思廣益,且說制台那邊終日裡焚香叩禱。四十九天的道場將次完竣。忽然一日,接到川東的電報,說土匪起事的話,制台大驚失色,連忙派了兩個候補道,帶了四營人,星夜前往彈壓。這兩位道台,一位姓烏,名圭,號子白;一位姓王,名霸,號亦旦,都觀當著營務處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請示,制台道:「這是一幫饑民出來滋事,並不是真正強盜,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湯沃雪了。不過,營裡的習氣我是曉得的,在我們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無。在他們是無事望他有,有事望他大。一則可以圖個保舉,二則還可以消納點銀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輕容易不派他們出去。不過,這回來請兵的電報十分緊急,不得不去做這一做。我已交代過了,去儘管去,可是祇許帶火藥,不准帶彈子。到了那裡,放上兩排空槍,自然他們就能散了。你們回來,我自然照樣給好處的。你們祇要息事,可千萬不要去惹事。」 兩道聽了這話,心裡忐忑不定,祇得回道:「這些亡命之徒,聽說頗有點火器,此次帶兵前去,若不帶點防備,萬一那邊當真開了槍,這邊便成了徒手抵禦了。職道的意思,還是帶了去好。祇要能夠不用,職道斷不許他們用。要是一點不帶,恐怕不大妥當,請大帥斟酌。」制台道:「這是武營裡的話,你們是文官出身,應該曉得點事理。祇要你們到了,安慰他們幾句好話,自然就服服帖怕了。一定要帶子藥,卻是何故?要說是對打,是萬沒有的事。他們是烏合之眾,如何敢同我們對打。要說是示威,放幾排槍就可以示威了。我不是捨不得子彈,我是怕他們去興風作浪罷咧。如何你們二位也是這樣說法?總而言之,草菅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兩道急忙說道:「並不是想什麼好處,祇不過因為土匪勢大,萬一曉得我們官軍沒有子彈,一時負固起來,實難措手。到那時候,匪勢就益發猖厥。所以能帶點過去,是借此鎮壓鎮壓的意思。」制台道:「人非禽獸,總有點良心。他曉得官軍是仁義待人,就應該格外感激,萬萬不會再有什麼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來,已是解散的了,何必多此一舉?若是鎮壓,有這許多兵去,自然是鎮壓得住,何必一定要子彈?雖說備而不用,到得那時候,聽憑兵丁造一句謠言,開上幾排槍,那人可就死了不少。老兄既是膽小,兄弟就派別人去就是了。」兩道看見制台發怒,再也不敢多說,祇得答應了下來。連忙去拜藩台,說明就裡。 藩台皺著眉頭道:「不妥當,不妥當。但是,你們已經把話都說過了,我說亦是沒用。姑且去踫一踫,再給二位回信罷。」午後,藩台又上院,先稟了別的事,大遠轉到本題上來,制台還是餘怒未息,說是:「現在做官的祇圖自己升官,並不顧惜民命。我記得那一年,閻敬銘做山東撫台,有一個什麼山,避了無數逃難的人在山上。閻敬銘不曉得聽了那個的閒話,派兵去查看。當時也不過祇說查看,不知怎樣就動了手,殺了人可實在不少,那時,閻敬銘因為河工的事得了一個革留的處分,這件事奏了上去,處分也消免了,還得了一點格外的好處。有人送他一首五言絕句是:『兵跡鏖三載,孤山襲大功。生靈無限血,頂上染成紅。』你說可慘不可慘呢?這首詩傳揚開來,閻敬銘曉得了,自己也於心有愧,纔告了病。所以我這次派兵,子彈是萬萬不能帶;任他如何說法,決不能答應。要是真的鬧了事,我情願得處分,於心無愧,不強如閻敬銘有這種疚心之事麼?」藩台被他一席話說得不能回答,祇得說了兩句話,隨即退出去。知會了兩道,叫他不必再說,說也無益。 兩道沒法,祇得會同了營官,擇日起身。營官姓牛,名大武,也是個老營伍出身。當時,領了兩個月的口糧,七折八扣之後,纔按名發給了。這年又是荒年,每日又要走路,一路上人煙零落,無處買東西吃。就是買的,也比平時加了幾倍。這些兵到弄成了個得枵腹從公了。離省不過四五天,已散了一營。他帶的槍雖是沒有子彈,也值幾個錢,就起身帶著走,還有一件號褂子,一起都不辭而別了。兩道聽了發急,忙請了營官商議。營官不說他發的餉銀一半下腰,祇說這一路荒涼,買不到東西吃。兩道沒法,祇得按著驛站去走。到了一縣,縣裡晦氣些罷哩。二十裡也走一天,三十裡也走一天,兩道同營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祇要去轉一下子,就可以銷差。面子又好看,又不吃驚,故所以一路祇是延捱。無奈,消息略不見好,卻又一天緊似一天,沒有法子,祇有窄著膽子往前走。 走了十幾天,距鬧事的地方不遠,祇有幾十裡了。暫且找了一個村鎮上住下,先叫各營兵均要嚴備。一宿無話,到次日巳牌時分,排著大隊,這通望前進發。大隊在前,兩道的兩乘綠呢大轎在後,都戴著紅頂花翎的帽子,穿著大馬褂,眼睛上架著墨晶方眼鏡。走過一個大林子,旁邊忽然聽見響了一槍。兩道還當是縣裡派人來接他的,連忙端正端正了帽子,用眼去瞧。接連又是兩槍,忽然聽見人聲鼎沸起來。先前的隊伍,已是去得遠了。這邊打傘的以及親兵,當是土匪來了,也顧不得大人,拔起腿來就跑,轎夫看見頭腦不對,也把轎子放下,飛跑去了。兩道大驚,連忙把帽子探了下來,丟在轎子裡,跨了出來,也往回頭的路上跑。卻跑不動,走了幾步,早已倒了。幸而還有一個戈什沒有走,連忙跟了上來,扶著他倆慢慢的走。走了三四裡路,也並沒有什麼動靜,這纔放了心。看見路旁有幾家人家,便去對他說要借住的話。先前不肯,後來說明白了,那些人家也不敢不答應,就斟酌著讓了一間出來。兩道進去坐下,喘息了一回,纔覺得渾身酸痛。烏道台卻又煙癮發作了,不住的呵欠,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不一會,直截同死人一樣。 戈什把大人安頓停當,重複折回原路去看看。祇見轎子還在那裡,隊伍也回來了,轎夫傘夫一應俱全。戈什趕緊過去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林子很深,雉兔最多,是一班鄉下人在那裡打野雞打兔子。一個大個兒一連三槍,打到三個,所以齊聲喝采。那樹林空闊,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虛,祇當是土匪來了,沒命的撒腿一跑。跑了一回,不聽見怎樣,這纔又陸續的回來看看。戈什聽了,好笑得很,連忙也告訴了他二人的去處。便先打轎子裡取了煙具,飛奔到大人身邊,點上燈,燒了幾口煙,替大人當火吸了,大人纔慢慢的有點還醒過來。 王大人雖是沒有煙癮,自早上吃了一碗燕窩粥,到如今已是下午,還沒有飯下肚,肚子很有點餓。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點飯。應該幾個錢,格外從豐還他。這個小村子裡人,已是食不充口,那裡去找好米?幾家湊了些粗米,燒了飯,卻是粗糙得很。不但兩位大人沒有吃過,並且沒有看見過。這種地方,那裡還有雞、魚、肉、鴨?不過幾棵水菜,還是蟲子吃過的。整治了端上來,兩位大人是餓極了,不但不嫌他不好,倒吃得很香。吃了兩碗飯,肚子有個七分飽了,收了下去。 不多一會,轎夫、親兵都來了,綠呢大轎也始了來,隊伍卻仍舊在前面紮住。大人把親兵、轎夫恨恨的罵了一頓。這些人又去找了東西吃過,大人賞了房主人四兩銀子,房主人是喜歡得很。不過這個時候已是日落西山,離縣城還有三十裡地,趕是趕不到。又怕遇到土匪,祇好在這裡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當下沒事點起煙燈,吸個不了。卻聽見大門外頭過去的人聲不少,也有笑的,也有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問,戈什問過回來稟稱:「都是近村的,因為被土匪擾了,所以搬家的。」大人道:「你可問他土匪到底怎樣?」戈什道:「問過好些人,這些人的話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風捉影的話。」大人道:「到底怎樣?」戈什道:「據他們說,這土匪因為沒得吃,又聽見官軍要來捉他,所以打算先在這些村莊裡擄些糧食,存在巢裡,以備抗拒的意思。據他們說,這個地方明天就要到呢。」 王大人也就跟了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家的門都是開的,不由的走進去一看,卻不見一個人。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原來聽見謠言,連夜都逃走了。再看村口,綠呢大轎還在那裡擺著,還有兩匹馬也在那裡栓著。以外,是一個人也不見。烏、王大人不由得連珠的叫苦道:「這便如何是好。我們祇可也往回頭走罷。」王大人道:「我記得來的時候,約摸離這裡十裡路光景,有個大鎮市。那裡還有汛兵,鎮上又有團練,諒來還不致即刻跑光。我們到那裡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面叫地保到城裡去,招呼地方官來接,你看怎樣?」烏大人道:「祇好如此。但是十裡路,我可是實在走不動。」王大人道:「現放著兩匹馬,我們騎了去。」烏大人道:「我不會騎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著慢慢的捱罷。」到了如此地步,烏大人也沒法,坐上了馬,卻不敢伸直了腰。王大人馬走在前頭,隨手就替他拉著韁繩,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了多時,居然望見那個大鎮市了。烏大人雖是不會騎馬,卻也並沒跌落下來。看官也要曉得這個緣故,這匹馬本來是匹號馬,雖然發了草料錢,無如經手的家人要扣下幾成,號裡的號頭也要扣幾成,到得馬夫手裡又去幾成,所以交給這馬吃的,有限得很,不過每天給他點粗草料。那馬餓極了,又是一個畜生,說不出的苦,祇有一步一步走著捱命。要不打他幾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烏大人這次得了這個好處,要是那一種劣馬,不要說一個烏大人,就是十個烏大人,也跌得鼻青眼腫了。 閒話休題,卻說兩位大人到了那座大鎮市街口,早望見那些鄉團,都在那裡摩拳擦掌,見他兩個來了,就有人上來盤詰。兩位大人直說了,那些人不甚相信,便去告訴了團長。團長親自來看了,同那前日過去的似乎相像,祇得指引了一個店裡去住下。兩個大人又同團長說,求他派個人到縣裡去,叫派人來接,團長也答應了。當下就有地保過來,打聽明白了,便立刻起身到縣裡去報信。 那個縣裡,正在那裡盤查奸細。又因為風聲不好,十分耽憂。曉得這件事,就是平了,自己不是革職,就是永不敘用。雖是面子上還十分撐持,心裡卻是百分煩惱。又聽見說兩位道台帶了兵,不日可到,心裡稍稍寬了一點。這日早起,忽然東鄉里地保來報,說有兩位道台大人落難在鎮上,叫來報信,要這邊派人去接。縣官聽了,老大不高興,當即喚了地保進來問了備細。躊躇了一回,便喚了一個能言利齒的家丁,叫他拿了手本,同了地保去稟安。並說是「請問大人來此是什麼公事?聽見上縣的滾單,說是大人帶了兵來。現在兵在那裡?目下土匪猖狂得很,縣裡有守土之責,不敢冒昧前來迎接。如果真是省城裡派來剿土匪的,總要求大人先把公事賞給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話說,祇要隨機應變可也」。家人聽了明白,便同地保前去,照話說了。烏、王大人沒得法想,祇得同團長商議,雇了轎子,到府裡去。因為府裡同他有點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子,也可以托他順便探聽這營官的下落。 卻說這位營官,在前面紮好了營,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見兩位大人來。就打發了人回去一探,祇剩得一乘綠呢大轎,此外連個人影都不見了。營官大驚,就派了幾個人四下裡找尋,祇漏了不曾往回頭路上找。他們紮營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進城,以及縣裡家丁下來,卻是走的小路,所以並不曾遇見。各處搜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營官急了起來。暗道:「不好,不定這兩個回去,對制台說些什麼?」又想:「與其等他們害我,不如我先去埋個根子。」便招呼把大隊開到縣裡去。 到得縣裡,已是不早,縣裡纔曉得這兩個大人不是假的。連忙派了人,打著轎子去接,兩位大人已是動身到府裡去了。當下問了一個明白,轎夫等便回縣稟覆了本官。縣裡同營官商議,營官說:「這件事不好,我們都是有處分的。莫如連夜發上一個電報,就說烏、王兩位大人棄軍逃走。」縣裡也想不出別的話,就照他辦。等到烏、王大人到了府裡,央求府裡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了。制台當下接了營、縣的電報,不由得大怒。一面另行派人去接帶,一面就奏參了出去。 卻好這個檔裡,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著,官賑、義賑都到,大家有點吃,土匪也就漸漸的解散了。制台聽見這個信息,正在高興。忽然又接一個電報,說是什麼「開缺來京,另候簡用,遺缺已是放了雲南巡撫過來升補。」制台氣了一個發昏,又歎了幾口氣,急忙找呂鬍子,要他再去扶乩,問問到京以後的事,呂鬍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原來,呂鬍子聽得制台被參,又聽見說牽連了不少的人,還有他在內,說是妖言惑眾的話。呂鬍子手裡已是頗可過得,先前久已把錢陸續匯了家去,他祇是一個人,走也是極容易的了。制台更是生氣,也祇得閣起不提。連忙把歷年的俸銀、外花通通算了一算,他止剩得一萬二千銀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印刷善書,一路去散。等到新制台一到,便交卸了,動身進京去,另候簡用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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