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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日記(2)


  余方欲求筠倩之結果,而一時實無從問訊。夢霞之死耗,余於意外得之。彼筠倩者,從二人於地下乎?抑尚在人間乎?非特閱者在悶葫蘆中,即記者此時亦在悶葫蘆中也。餘乃欲上碧落,問月下老人,取姻緣簿視之;又欲下黃泉,謁閻羅天子,乞生死籍檢之。正遊思間,而此小冊若詔我曰:「伊人消息可於此中得之,無事遠求也。」

  迨閱至冊尾,乃得一奇異之記載。此奇異之記載,上冠日期,下敘事實,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終。閱之,乃轉令人茫然。凝目注之,突有數字直射于餘之眼簾,曰「夢霞」,曰「梨娘」。餘乃憬然悟,喟然歎曰:「噫,筠倩真死矣,此非其病中之日記耶?」

  此日記語意酸楚,不堪卒讀。餘亦不遑詳閱,但視其標揭之時日,自庚戌六月初五日起,至十四日止。意者此日記之開局,即為筠倩始病之期,此日記之終篇,即為筠倩臨終之語。而此日記為夢霞所得,則夢霞於筠倩死後,必再至是鄉,收拾零香剩粉,然後脫離情海,飛渡扶桑。此雖屬餘之臆測,揆諸事實,蓋亦不謬。然筠倩病中之情形如何?死後之狀況如何?記者未知其詳,何從下筆?無已,其即以此日記介紹于閱者諸君可乎?

  六月初五日
  自梨嫂死後,餘即忽忽若有所失。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為余而死。餘非一死,無以謝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餘亦不知其由,然人鮮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烏得不病?餘既病,則去死不遠矣。然餘死後,人或不知餘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則餘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當作一日之日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尚流。此方方之硯,尖尖之筆,殆終成為餘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
  自由自由,餘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無寧死。餘即此言之實行家也。憶余去年此日,方為鵝湖女校之學生,與同學諸姊妹,課餘無事,聯袂入操場,作種種新遊戲,心曠神怡,活潑潑地是何等快樂。有時促膝談心,憤家庭之專制,慨社會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幾何時,而人世間極不自由之事,竟于餘身親歷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墮飛絮輕塵之劫,強被東風羈管,快樂安在?希望安在?從此餘身已為傀儡,餘心已等死灰。鵝湖校中遂絕餘蹤跡矣。迄今思之,脫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時已畢所業,或留學他邦,或掌教異地,天空海闊,何處不足以任餘翱翔?

  余亦何至抑鬱以死?抑又思之,脫餘前此而不出求學者,則餘終處於黑暗之中,不知自由為何物,橫逆之來,或轉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鬱而死?而今已矣,大錯鑄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華。一心願謝夫世緣,孤處早淪於鬼趣。最可痛者,誤余而制餘者,乃出於餘所愛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許多離奇因果,委曲心情,卒之為餘而傷其生,此更為餘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慘,餘敢怨之哉?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夢霞也。彼夢霞者,亦不過為情顛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於胡地矣!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唉!可憐蟲,可憐蟲,何苦!何苦!

  初七日
  餘病五日矣。余何病?病無名,而瘦骨棱棱,狀如枯鬼,久病之人,轉無此狀。余自知已無生理矣。今晨強起臨窗,吸受些兒新空氣,胸膈間稍覺舒暢,而病軀不耐久立,搖搖欲墜,如臨風之柳,久乃不支,複就枕焉。舉目四矚,鏡臺之上,積塵盈寸,蓋餘未病之前,已久不對鏡理妝矣,此日容顏,更不知若何憔悴!恐更不能與簾外黃花商量肥瘦矣。美人愛鏡,愛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為垂死之人,此鏡乃不復為餘所愛。餘亦不欲再自見其影,轉動餘自憐之念,而益增餘心之痛也。

  初八日
  昨夜又受微寒,病進步益速,寒熱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熱勢稍殺,人始清醒。老父以醫來,留一方,家人市藥煎以進。餘乘間傾之,未之飲也。夜安睡,尚無苦。

  初九日
  晨寒熱複作,頭涔涔然,額汗出如沈。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領略此中況味者,卒乃脫離病域,一瞑不視。餘欲就死,不能不先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經之階級耶?死非餘所懼,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餘實無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陰靈不遠,其鑒餘心,其助餘之靈魂與軀殼戰。

  初十日
  傷哉,無母之孤兒也。人誰無父母?父母誰不愛其兒女?而母之愛其所生之兒往往甚于其父。餘也不幸,愛我之母,撇餘已七年矣,煢煢孤影,與兄嫂相依,乃天禍吾宗。阿兄複中道夭折,夭兄之愛余,無異於母也。母死而愛餘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愛餘者,益寥寥無幾矣。豈料天心刻酷,必欲盡奪餘之所愛者,使余於人世間無複生趣而後已。未幾,而數年來相處如姊妹之愛嫂,又隨母兄于地下敘天倫之樂矣。今日餘病處一室,眼前乃無慰餘者。此幽邃之曲房,幾至終日無人過問。脫母與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處此萬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余因思餘之死母,複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來,死亡相繼,門戶凋零,老懷可雲至惡。設余又死者,則歡承色笑,更有何人?風燭殘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餘乃複希望餘病之不至於死,得終事余之老父。而病軀萎損,朝不及夕,此願殆不能遂。傷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兒之無力與命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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