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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對泣(2)


  梨娘長歎曰:「余安忍責兒?餘惟自疚!未亡人不能割情斷愛,守節撫孤。雖未作琵琶之別抱,而已多瓜李之嫌疑,貽玷女界,辱沒家聲。亡者有知,烏能餘恕?若更以不可告人之事,責及彼所愛之兒,不益以重餘之罪?更何以見余夫於地下乎!」

  夢霞聞言,心怦然驚。念梨娘既自怨,則己烏能不自愧。一念難安,如芒刺背,恍惚間如見梨娘之夫之魂,現形於燈光之下,怒目而相視。而鵬郎之鼾聲與梨娘之泣聲,聲聲刺耳,益覺魂悸神傷,舉動改其常度。天下最難安之事,生平最難處之境,實無有逾於此時者。既而曰:「余誤卿,餘誤卿,願卿恕餘,並願卿絕餘,勿再戀戀于餘。一重公案乘此可以了結,還卿冰清玉潔之身,安卿慰死撫生之素,而餘亦從此逝矣。」

  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餘乎?餘言非怨君,幸君恕餘。」

  梨娘泣,夢霞亦泣曰:「非也,餘亦自怨耳。然兩情至於如此,欲決撒也難矣。天乎無情,既合之矣,複多方以為之障礙,俾惡魔得遂其謀,後此之磨折,正未有窮期也。」

  繼又作恨聲曰:「餘與此賊誓不兩立,餘必去此眼中釘,以免後來之再陷。」

  梨娘色變曰:「是奚可者!是奚可者!君欲彼一人知之耶?抑欲使盡人皆知耶?彼既百計偵知餘等之秘密,固決無能代餘等守此秘密之德義,則此事之宣佈,在彼一啟唇、一掉舌之間耳。君若不與之較,交以道,接以禮,一如平日,若不知此事也者,彼尚有人心,必受君之感化力,而生其愧悔之心,知偵人秘密之不當,因之終身箝口,以贖前愆。若必欲去之以洩憤,則彼之仇君將益深,謀君且益甚,是速禍也。君能遠彼之身,豈能掩彼之口?恐教職甫解,而醜聲已洋溢乎全邑矣。既少事前之防範,亦當為事後之彌縫,逞一朝之忿,其如後患何?」

  夢霞曰:「善哉卿言!可謂能審事而慮禍者矣。然自茲以往,餘亦不敢再作問津之想。驚弓孤鳥,怯王孫挾彈而來;漏網僵魚,凜漁者執竿而伺。自問此心不作,本非同汶汶之可汙,無如有口難防,誰不恤悠悠之可畏。好事多磨,孽緣終挫,若再迷戀不舍,更不知將再曆何種慘酷之魔劫。餘縱不惜犧牲名譽、捐棄幸福,以易卿一點憐才之心,而實不忍再陷卿於苦惱之境,浼卿以不潔之名。嗟乎梨娘,夫複何言。從茲一別,後會無期,然言猶在耳,誓豈忘心。卿固飲泣終身,餘亦孤棲畢世。今生緣了,來世期長,余當先驅狐狸于地下,而俟卿於黃泉碧落間耳。」

  言已,喉噎氣促,鉛淚疾瀉,複忍痛口占四絕。吟聲雜以哭聲,巫峽哀猿,亦無此悽楚也。

  金釵已斷兩難全,到底天公不見憐。
  我更何心愛良夜,從今怕見月團圓。
  
  煩惱重生總為情,何難一死報卿卿。
  只愁死尚銜孤憤,身死吾心終未明。
  
  詩呈六十有餘篇,速付無情火裡捐。
  遺跡今生收拾盡,不須更惹後人憐。
  
  望卿珍重莫長嗟,來世姻緣定不差。
  死後冤魂雙不得,塚前休種並頭花。

  夢霞吟畢,涕不可仰。梨娘亦掩面悲啼。數聲嗚咽,如子夜之聞歌;四目模糊,作楚囚之相對。斯時一粟之燈暈,兩面為淚花所障,光明漸減,室中之景象呈極端之愁慘,幾有別有天地,非複人間之概。相思味苦,不道相逢更苦。受盡萬種淒涼,只博一場痛哭。冤哉,冤哉!若合若離,不生不死,一角情天,竟有若是之迷離變幻者。此情此景,旁觀者為之酸鼻,當局者能不椎心?有頃,夢霞悄然起,剔已殘之釭焰,索紙筆更賦四律。心中苦痛難以言宣,聊以詩泄。這回相見,舍此更別無可述者矣。

  秋風一棹獨來遲,情既稱奇禍更奇。
  十日離愁難筆訴,三更噩夢有燈知。
  新詞輕鑄九洲錯,舊事旋翻一局棋。
  滾滾愛河波浪惡,可堪畫餅不充饑。
  
  一聲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歸枕畔,正卿雙淚落燈前。
  雲山渺渺書難到,風雨瀟瀟人不眠。
  知爾隔江頻問訊,連朝數遍往來船。
  
  卿是飄萍我斷蓬,一般都是可憐蟲。
  驚弓孤鳥魂難定,射影含沙計劇工。
  北雁無情羈尺素,東風有意虐殘紅。
  誤他消息無窮恨,只悔歸途去太匆。
  
  風入深林無靜柯,十分秋向恨中過。
  情場自古飄零易,人事於今變幻多。
  豈是浮雲能蔽月,那知止水忽生波。
  乾坤割臂盟終在,未許焚香懺爾魔。

  浪浪清淚,上紙不知,惻惻殘宵,為時已促。夢霞擲筆長歎。梨娘徐取閱之,啼珠雙狼藉於紙上,嗚咽而言曰:「君何哀思之深也。余何人斯,能聞斯語?君所以致此者,皆薄命人之相累,然君亦未免用情失當。餘不願君之沉迷不悟,更安忍君之煢獨無依。筠姑姻事若何矣?此餘所以報君者也,即君不願,余亦必強為撮合,以了餘之心事。鵬兒年稚,此後得君提挈,免墜箕裘,則又君所以報餘者。君知餘今所以銜冤飲恨、忍辱偷生者,只為此一塊肉耳。」

  夢霞曰:「容緩圖之。俟石癡歸,當倩之作冰,然此殊為多事,雖勉從卿命,實大違餘心。餘已自誤而誤卿矣,何為而再誤他人耶?」

  梨娘曰:「君以此為多事,則君與餘之交際,不更多事耶?事已至此,君複奚辭?余深祝君之種惡因而收良果也。今日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天將明矣,君宜速去,此間不可以久留也。」

  乃低唱泰西《羅米亞》名劇中「天呀,天呀,放亮光進來,放情人出去」數語,促夢霞行。夢霞不能複戀,珍重一聲,慘然遽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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