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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別秦(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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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霞殊惜之,故每與石癡談及國事,輒流淚勸之曰:「時局阽危,人才難得。命終泉石,我恨非濟世之材;氣壯山河,君大是救時之器。以君之年、之力、之才、之志,正當發憤自勵,努力進行,乘風破浪,做一番烈烈轟轟事業,為江山生色,為閭裡爭光,方不負上天生材之意,而可慰同胞屬望之心。奈何空抱此昂藏七尺,不發現於經世作人之大劇場,而埋首泥塗之內, 躡足裡閈之間,以有用之光陰,賦閒居之歲月。弄月吟風,長此終古,弟竊為君不取也。今者名士過江,紛紛若鯽,勵我青年,救茲黃種,急起直追,此其時矣。君倘有意乎?」 石癡聞夢霞言,頗感其勸勉之誠,遊學之心,怦然欲動,謂夢霞曰:『弟非戀家忘國,自問性情落落,與俗相違。頻年勾留滬瀆,廣接四方英俊,曾無一人能知我如君者,一肚皮不合時宜,無從發洩,不覺心灰意冷。負芨歸來,不復作出山之想。今聞君言,如大夢之初醒,如死灰之重撥。君固愛我,弟敢不自愛,而以負君者自負耶?弟志已決,一得家庭允許,便當整理行裝,乘輪東渡。但弟去之後,校中事弟無力兼顧,須仗君一人主持,責艱任重,耿耿此心,殊抱不安耳。」 夢霞慨然曰:「君不河漢弟言,而作祖生聞雞之舞,弟不勝感幸。校中一切,弟雖不能獨擔責任,亦當稍效綿薄,盡弟之心,副君之托。君不負弟,弟又何敢負君?」 石癡大喜,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也。感君厚愛,此去苟有寸進,皆君所賜。海可枯,石可爛,我兩人之交情,永永不可磨滅。」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離別為人生最苦之事,而客中送客,尤為別情之最慘者。石癡歸家,以遊學之事白諸父母。父母甚喜,亦力促其行。適其同學某,自皖來書,中言近擬會合同志,共赴東瀛,亦勸石癡棄家求學,束裝同行。石癡立作複書,約期同集 滬瀆,乘某號日輪東渡。成行之前夕,沽酒與夢霞話別。 夢霞是夜不歸寓舍,與石癡對飲暢談,盡竟夕歡。酒酣,石癡不覺觸動離情,愀然謂夢霞曰:「弟與君相識未久,相聚無多,衷腸未罄,形骸遽隔。今日拋棄故鄉,遠適異國,與君一別,地角天涯,重續舊歡,不知何日。言念及此,能不黯然?」 言已, 欷歔不止。夢霞舉杯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竊願誦此二詩,以壯君行,前途無量,勉之勉之。異日學成歸國,君不吝其所得,分餉儉腹,君之惠也,弟之幸也。吾輩相交,契合以心,不以形跡。交以形者,雖覿面握手,終覺情少辭多;交以心者,雖萬水千山,亦可魂來夢去。人非鹿豕,豈能長聚,何必效兒女子態,多灑此一掬傷離之淚哉。所難堪者,君去而弟不能追隨驥尾,看人勃發,恨我蹉跎。今日片帆飛去,我獨送君於青草湖頭;他年衣錦歸來,君仍索我於綠衫行裡耳。遠志出山,君非小草,離情著骨,味等酸梅,聚首之緣,只爭數刻。弟也不才,能無興感,一時意到,八絕吟成,半以自傷,半以相贈。君如不棄,可藏諸篋中,留為後日之紀念。」 夢霞言至此,遂置酒不飲,起就案頭,抽毫作草。石癡亦停杯而起,獨步庭中。時夜將半,月華滿地,萬籟無聲,四顧空寥,淒然淚下。佇立良久,覺夜寒砭骨,衣薄難支,乃複入室。時夢霞稿已書就,取付石癡。石癡受而誦之: 羨君意氣望如鴻,學浪詞鋒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風手,薺花榆莢哭春風。 情瀾不竭意飛揚,密坐噤吟未厭狂。 沽酒莫忘今日醉,楊花飛盡鬢無霜。 唐衢哭後獨傷情,時世梳妝學不成。 人道斯人憔悴甚,於今猶作苦辛行。 不堪重聽泰娘歌,我自途窮涕淚多。 高唱大江東去也,攀鴻無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飛,鄉國雲山回首非。 但使蓬萊吹到便,江南雖好莫思歸。 更無別淚送君行,擲下離觴一笑輕。 我有倚天孤劍在,贈君跨海斬長鯨。 河橋酒幔去難忘,海闊天長接混茫。 日暮東風滿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間,門外紅橋閣後山。 君去我來春正好,蓉湖風月總難閑。 石癡讀畢,謝夢霞曰:「辱君厚貺,既感且慚。弟意欲勉賦數首,以答雅意,而此時別緒離思,縈繞心舍,方寸已亂,一字難成。姑俟既到東京,有暇和就,附書郵奉,何如?」 夢霞曰:「亂吟八章,直書弟之胸臆,愧未能壯君行色。君取其意而略其詞可也,何勞辱和。古人雲:小坐強於去後書。此時一刻千金,不容再以空談辜負矣。」 因複取酒相與痛飲,直至魚更向盡,蠟淚漸幹。荒雞一村,殘月半天,僕夫荷裝相催,舟子解維以待,石癡乃歸家別其父母,複來與夢霞作別。時則晨光熹微,行人尚稀,鳥聲送客,草色牽裾,一人立岸上,一人立船頭,相與拱手致詞,一聲珍重,行矣哥哥。煙水茫茫,去帆何處。夢霞獨佇江幹,良久乃嗒然而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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