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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丘宜公魚龍莫辨 江信生貓鼠同眠


  南國鶯花今更美,東風吹徹垂楊縷。驚眸萬卉縱爭妍,終古不磨情字耳。
  吳兒吳女多遷次,一樣風流真絕世。天公難道竟無情,不使玉人成一處?
  ——右調《玉樓春》

  話說前朝,蘇州府府城內柏梁橋,有一大姓,姓江,名淵,字啟源,是個府學秀才。當初原是徽州戶籍,遷在蘇城已有十數代了。到了江啟源這一代,家事雖有二三千金,只是艱於子嗣,自從娶了陸氏夫人,年近四旬,尚無一男半女。他夫妻兩人各處去燒香求子,直至四十一歲上始得一子。因在支硎山燒香回來懷娠,取名觀郎。生得眉清目秀,資性聰明,夫妻兩口愛如掌上明珠。六歲上邊,出不多幾個痘子。就獨延一位先生教他讀書,取名江潮,那江潮一教就會,講去就明,恰象讀過的一般。父母與先生歡喜不勝。到了十二歲,辭了這位先生,另請一個秀才與他開筆。江潮穎悟非常,破承開講,一揮而就,都是先生想不到的意思。先生大加稱賞,江啟源也暗暗喜歡,只不在兒子面前過譽,只恐小孩子家,長了他的志竟要自滿,學問反不能大進。到十四歲,就成錦繡文章。

  先生對江啟源道:「令郎這樣筆力,異日定成大器。只是小弟所學有限,他如今已是青出於藍了,若是學生再叨承乏,反誤了令郎學問。如今東翁須揀一位飽學的名士教他,方為有益。」

  江啟源道:「先生說哪裡話,小兒甫得成篇,皆賴先生教導之力,正要時聆訓教,點鐵成金,如何就說辭別起來?」

  先生再三不肯。江老口裡雖如此說,心下也要易師,只作順水推船。

  此時冬節已近,江老吩咐家中備了盛酌款待先生,殷殷勤勤,遞了先生的酒,當做謝師辭別筵席。停了一日,先生要歸,啟源封了束修,兼備六盒盛禮,父子送先生直至舟次。先生下了船,江老就別去了。那江潮又立了半晌,直到那船望不見方才回去,這是他師弟十分相得,聚首數載,時刻不離。在先生,久館思歸,臨別之時未必有依依顧戀之態;在江潮,平日仰賴先生訓誨,猶如至親骨肉一般,一旦分離,何等淒慘?又不敢向先生說,只覺得眼淚汪汪。

  看官,你道世間弟子待師之誼都是一般的麼?恐怕只有一個江潮情厚了,還有學生怨著先生,做首詩道:

  本是離籠鳥,翻成入檻猿。
  幾時方離別,坐破此青氈。

  又有一個伶俐的道:「不好!不好!待我做一首好的。」

  說道:

  世間惡物死即沒,惟有先生死又出。
  若要我們快活時,直等死了「掐不入」。

  眾人齊聲問道:「甚麼叫做『掐不入』?」

  那學生道:「掐不入者,老也。」

  原來吳中的鄉談,父親叫做老官,匏瓜瓠子老了掐不入,就把來做稱呼父親的雅號。那學生子的意思,道先生死了一個又換一個,再死不盡的,不如老子死了,不請先生,我們方才快活。這句話,是我耳朵裡親聽得的。這樣學生子也是師徒。如江潮這樣,世間絕少。

  閒話休題。且說江潮,自從先生去後,終覺散淡了些。只是那江老的相識甚多,那薦先生的薦書雪片也似的送來,江老一概不允。只有自己素所信服的一個府學中廩生秀才,姓丘,名隱,表字宜公,住在白蝠子巷,也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名士,江啟源自己去拜了他,然後央個友人去說。

  那丘宜公見江家請他,學生一人,束修不薄,滿心歡喜。外面假說道:「今年先是李閣老先生央人來聘,不期張閣老先生也來求聘,都說修儀六十兩,節儀在外,學生因先應承了李府,未曾應允張府,為此兩家爭聘。我學生思忖起來:允了李老先生,恐張老先生見怪;允了張老先生,李老先生面上又覺欠情。因此兩家都辭了他,寧可自己少了幾兩束修,也是小事。今既承江啟老盛情,學生情願比張、李二府少了二十兩,就了他罷!」

  那人回去,與江老說知,江老大喜。隨即寫帖:「謹具聘金二兩、薄脯三十六金,按節奉上。」

  擇了正月十六吉日到館,就央這位朋友同了家人送去。丘先生受了聘金,留這位朋友與江便吃了一盞空茶,送了出門。到了十六日,江老吩咐,喚了一乘暖轎、兩個家人,到白蝠子巷,去請了丘相公來。那丘先生比了前邊的先生闊了一分,那江老也比舊先生加意一分了,少不得備酒接風。

  過了幾日,先生見江潮文字有了六七分學力,倒有十二分的才情,也不消把經書講究了,只把幾篇新時文講講。江潮先已透知脈理,先生大加讚賞,把江潮不當學生子看承,意似相資朋友看待,起他一個表字,叫做江信生。誰知江信生還是十五歲的孩子,筆路雖好,那孩氣未脫。前番先生是從幼兒管下他的,自然服服帖帖;那丘先生不但不加聲色,反與他嬉笑,朝夕信生長信生短,與他貓鼠同眠,才學雖比起先的略高了一分,功課一些也沒有了。江潮十分恭敬,比那前番先生的待法,大不相同。這叫做:

  俗人念佛不信,和尚放屁有緣。
  始覺認真無益,不如隨方逐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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