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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看梅花默然投臭味(2)


  燕白頷見勢頭不好,不敢回言,只得急急走出園外來。心下想道:「天下怎有這樣標緻女子,我燕白頷空長了二十歲,實未曾見。」

  因坐在園門前只管呆想。跟來的家人,見他癡癡坐著不動身,因說道:「日已沉西,還有許多路,再耽擱不得了。」

  燕白頷因問道:「帶得有筆硯麼?」

  家人道:「有,在拜匣裡。」

  燕白頷遂叫取了出來,就在園門外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閑尋春色辨媸妍,盡道梅花獨佔先。
  天際忽垂傾國影,梅花春色總堪憐。

  燕白頷才寫完,正要寫詩柄落款,忽園外走了一個僮子來看見,大聲罵道:「該死的賊囚根子!這是甚麼所在,又不是閹觀寺院,許你寫詩在牆上。待我叫人拿來你。」

  遂一徑飛跑了進去。家人見說慌了,忙說道:「相公快去了吧,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們孤身,怎敵得他過。」

  燕白頷著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筆硯,忙忙照舊路一徑走了回去,不題。

  你道這園是甚麼所在?原來就是天子賜與山顯仁住的皇莊數內的花園。皇莊正屋,雖只一所,園亭倒有五六處。有桃園、李園、柳園、竹園,這卻叫做梅園。那一座閣,叫做先春閣。山顯仁因春初正是梅花開放時節,故暫住於內賞玩。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來看父親。見父親沒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閣上來看梅。忽推窗看見了燕白頷,人物俊秀,年紀又輕。此時山黛已是一十六歲,有美如此,有才如此,豈有無情之理。未免生憐,佇目而視。不料忽被僕婦看見,趕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著窗子沉吟想像,忽見僮子跑了進來,口裡亂嚷道:「甚麼人在園牆上寫得花花綠綠,還不叫人去捉住他!」

  山小姐聽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亂嚷,待我去看。」

  僮子見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進去。

  小姐因見此園是山中僻地,無人來往,遂帶了兩個侍妾,親步到園門邊。遠遠望去,便見園門外粉壁上寫得龍蛇飛舞,體骨非常,心下先已驚訝道:「字倒寫得遒勁,不知寫些甚麼?」

  及走到面前一看,卻是一首詩,忙讀一遍,知就是方才那生感興之作,心下十分喜愛道:「好詩,好詩。借春色梅花贊我,寓意委婉,大有風人之旨。我只道此生貌有可觀,不期才更過之。我閱人多矣,從未見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誰。」

  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詩之意,無窮眷戀,此生定然還要來尋訪,莫若和他一首,通個消息與他,也可作一線機緣。」

  一面就吩咐侍兒去取筆硯,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詩相並,情景宛然。明日父親見了豈不嗔怪。」

  又想道:「我有主意了。」

  因叫侍女去喚一個大家人,用石灰將壁上詩字塗去,卻自於旁邊,照他一般樣的大字,也縱縱橫橫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寫出詩柄,也不落款。自家題完,又自家讀了兩遍,自家又歎了幾口氣,依舊進園中去了。到晚間,山顯仁病已好了。羅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著將山相公與小姐都接了回大莊上去了,不題。

  且說燕白頷被僮子一驚,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見後面無人追趕,方才放心。心下想道:「古稱美人『沉魚落雁,眉似遠山,眼橫秋水』。我只道是個名色,那能實實如此。今看閣上美人,比花解語,似玉生香,只覺前言尚摹寫不盡。我燕白頷平生愛才如命,今睹茲絕色,雖百才子,吾不與易矣。」

  心上想念美人,情興勃勃,竟忘卻勞倦,一徑歡歡喜喜走回寓所,進門便問:「平相公回來了麼?」

  家人道:「回來久了。」

  燕白頷一路叫了進來道:「子持兄訪得玉人消息何如?」

  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應。燕白頷走到床前笑問道:「吾兄高臥不應,大約是尋訪不著,胸中氣苦了。」

  平如衡方坐起來道:「白白走了許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氣,那人畢竟尋訪不著,你道苦也不苦。」

  燕白頷道:「尋不著便罷了,有甚麼氣?」

  平如衡道:「那冷鴻臚,山西人,粗惡異常。說我問了他家小姐,壞他的閨門,叫出許多衙役與惡僕,只是要打。幸虧旁人見我年少,再三勸解,放我走了。不然,雞肋已飽尊拳矣,如何不氣!」

  燕白頷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訪,小弟不訪而自得,豈非快事!」

  平如衡聽了大驚道:「難道兄在哪裡遇見了絳雪嗎?」

  燕白頷道:「弟雖未遇絳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絳雪不及也。」

  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謂過於絳雪,則未必然。且請問在何處相遇?」

  燕白頷道:「小弟候兄不回,獨步城南。因風景可愛,不覺信步行遠。偶因力倦少憩,忽見一所花園富麗,遂入去一觀。到了一座閣下,梅花甚盛。小弟正爾貪看,忽閣上窗子開響,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鮮妍,真是描不成,畫不就。雖西子、王嬙諒不過此。那女子見了小弟,卻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飽看,忽被兩個家人媳婦惡狠狠的趕了出來。小弟被她趕出,情無所寄,因題了一首絕句,大書在她園門牆上。本要落個款,通個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詩才寫完,款尚未落,又被一個小惡僕看見。說我塗壞了他家牆壁,惡聲罵詈,跑進去叫人來拿我。我想那等樣一個園子;定是勢要公卿人家。我一個遠方寒士,怎敵得他過,只得急急走了回來。小弟雖也吃了些虛驚,卻遇平生所未遇,勝於吾兄多矣!」

  平如衡笑道:「吾兄只知論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雲美矣。若無才情發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人寵愛,不過一時。至於花謝柳枯,鶯衰燕老,珠黃玉碎當斯時也!則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而眉目顧盼之間,別有一種幽悄思致,默默動人。雖至鶯燕過時,珠玉毀敗,而詩書之氣,風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絳雪者,才與美兼耳。若兄純以色言,則錦繡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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