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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誤相逢才傲張寅(2)


  唱到第二名張寅。只見走出一個人來,肥頭胖耳滿臉短須,又矮又醜。走到面前,王宗師問道:「你就是張寅嗎?」

  張寅道:「現任吏部張尚書,就是家父。」

  王袞見他出口不雅,便不再問,因命與燕白頷各賜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紅,賞了一個銀封。著鼓樂吹打,並迎了出來。然後再唱第三名,發落不題。

  卻說燕白頷同張寅迎了出來,一路上都贊燕白頷之美;都笑張寅之醜。原來燕白頷雖系真才,卻也是個世家。父親曾做過掌堂都禦史,又曾分過兩次會試房考。今雖亡過,而門生故吏,尚有無數大臣在朝,家中極其大富。這日迎了回來,早賀客滿堂。燕白頷一一備酒款待。燕白頷年雖少,最喜的是縱酒論文。每遊覽形勝,必留題手壁。人都知道他有才,然而他年少,還恐怕不真,今見宗師考了一個案首,十分優獎,便人人信服,願與他結交,做酒盟詩社的,終日紛紛不絕。燕白頷雖然酬應,卻恨沒一個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對,以發胸中之蘊。

  忽一日,一個相知朋友叫做袁隱,同看花飲酒。飲到半酣之際,燕白頷忽歎說道:「不是小弟醉後誇口狂言,這松江府城裡城外,文人墨士數百數千,要尋一個可與談文者,實是沒有。」

  袁隱笑道:「紫候兄不要小覷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處會見一個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間泛泛有彩色飛躍。拈筆題詩,只如揮塵。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只是為人驕傲,往往白眼看人。」

  燕白頷聽了大驚道:「有些奇才,吾兄何不早言,只恐還是吾兄戲我。」

  袁隱道:「實有其人,安敢相戲。」

  燕白頷道:「既有此人,乞道姓名。」

  袁隱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兒。聞說他與宗師相抗,棄了秀才來依傍叔子。見叔子是個腐儒,雖借叔子的資斧,卻離城十餘裡,另尋一個寓所居住。他笑松江無一人可對,每日只是獨自尋山問水,題詩作賦而已。雖處貧賤,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貴,直塵土視之。」

  燕白頷道:「小弟與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愛才如命,既有些奇才,何不招來與小弟一會。」

  袁隱道:「此君常道:『富貴人家絕無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輕易便來。」

  燕白頷笑道:「周公為武王之弟,而才美見稱于聖人;子建乃曹瞞之兒,而詩才高於七步,豈盡貧賤之人哉!何乃見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見他,就將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駕。」

  袁隱道:「紫候兄既如此注意,小弟只得一往。」

  說畢,二人又痛飲了一回,方別。到了次日,袁隱果然步出城外,來尋平如衡。

  卻說平如衡,自從汶上遇見冷絳雪匆匆開船而去,無處尋消問息,在旅邸病了一場。無可奈何,只得捱到松江來見叔子平章。平章是個腐儒,雖愛他才情,卻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勸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於吟誦。這日,正題了一首感懷詩道:

  非無至友與周親,面目從來誰認真。
  死學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貧。
  已拼白眼同終始,聊許青山遞主賓。
  此外更須焚筆硯,漫將文字向人論。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賞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卻從不曾遇著一個知己。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難也。」

  又想道:「惟才識才,必須他也是一個才子,方知道我是個才子。今天下並沒一個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這也難怪世人。只有前日汶上縣閔子廟遇的那個題詩的冷絳雪,倒是個真正才女。只可惜匆匆一面,蹤跡不知。若使稍留與她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條遍貼,衙役跟隨,若不是個顯宦的家小,那有這般光景。但我在縉紳上細查,京中並無一個姓冷的當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亂想,忽報袁隱來訪,就邀入相見。寒溫畢,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懷詩與他看。袁隱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無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嘗無才,還是子持兄孤陋寡聞,不曾遇得耳。」

  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聞,且請問石交兄曾遇得幾個?」

  袁隱道:「小弟足跡不遠,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總憲之子燕白頷,豈非一個少年才子乎!」

  平如衡道:「石交兄,哪些上見他是個才子?」

  袁隱道:「他生得亭亭如階前玉樹,矯矯如雲際孤鴻,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須說起。但是他為文若不經思,做詩絕不起草,議論風生,問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學。只那一枝筆拈在手中,便如龍飛鳳舞;落在紙上,便如倒峽瀉河,真有掃千軍萬馬之勢。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負,何不與之一較。」

  平如衡聽袁隱講得津津有味,不覺喜動顏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麼我平如衡全不知道?」

  袁隱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師考他一個案首,大加歎賞。那日鼓樂迎回,誰不羡慕。」

  平如衡笑道:「若說案首倒只尋常了。你看哪一處富貴人家,哪一個不考第一第二?」

  袁隱道:「雖然如此,然真才與人情自是不同。我與兄說,兄也不信。幾時與兄同去一會,便自知了。」

  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豈不願見,但小弟素性不欲輕涉富貴之庭。」

  袁隱道:「燕白頷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紈袴一例視之,便小覷矣。」

  平如衡大笑道:「吾過矣,吾過矣。石交兄不妨訂期偕往。」

  袁隱道:「文人詩酒無期,有興便往可也。」

  兩人說的投機,未免草酌三杯,方才別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爭詩酒豪。
  真才慕知己,絕不為名高。

  袁隱約定平如衡,複來見燕白頷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幾句,方欣然願交。吾兄幾時有暇,小弟當偕之以來。」

  燕白頷道:「小弟愛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時把臂,怎延捱得時日。石交兄明辰即望勸駕,小園雖荒寂,尚可為平原十日之飲。」

  袁隱道:「既主人有興,就是明日可也。」

  因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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