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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小青(2)


  小青謝曰:「夫人休矣!吾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

  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語,或以飲食啖汝,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需,應用對象,只需告我。」

  遂相顧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楊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者莫不酸鼻雲。

  居無何,婦妒益深,乃徙小青於孤山別業告誡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劄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於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山在蘇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鐘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嘗不黯然下淚也。因書一絕,以寄其幽怨雲: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或作小詞,又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視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畢後,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齎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形耶!」

  喃喃了一會,複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臥內,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又一夕,風雨瀟瀟,梵鐘初動,四顧悄然,乃於書卷中撿出一帙《牡丹亭》,挑燈細玩。

  及讀至「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卷而歎曰:「我只道感春興怨,只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裡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

  言訖泫然泣下。回顧侍婢俱已熟寢,遂援筆賦成一絕雲: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亂灑芭蕉;風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雲屏。而愁心耿耿,至曉不能成寐。

  于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一叩靈車,淚如泉湧,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後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去,轉覺唏噓。盤桓數日,遂與婦一同送出北關,灑淚而別。

  自從夫人去後,無與同調,遂鬱鬱成疾,歲餘益深。其婦每命醫來看視,仍遣女婢以藥送至。小青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絕,每日只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嘗草草梳裹,或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肓詞消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為我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

  有頃,師至,即命寫照。寫畢,攬鏡細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姑置之。」

  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覆命捉筆於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畫師去後,取圖張供榻前,焚香設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遂命侍婢捧過筆硯,為書以寄楊夫人,其書曰:

  玄玄頭瀝血,致啟于夫人台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姊姊姨姨,別來無恙。

  猶憶元夜南樓,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于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寧複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

  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敢辱以當壚。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裡,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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