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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遊西泠臞翁歸隱 開東閣密友論交


  羅、浮二山岡巒蔥蔚,趙師雄得遇仙妹,至今傳為美談,即其地也。中有一村,名曰梅村,蓋因梅氏居址得名。後梅氏支派,或泠宅於西湖,或聚族於庾嶺,此處瓣香僅留一線。有雪香生者,梅家之公子也!名如玉字雪香,性情恬雅,繁華不競,人因呼為「酸子」。嗜書籍,尤好吟詠。有書室號「索笑齋」,自題其額曰「疏影橫斜處」。又題對聯雲:

  看十月先開待吹出笛聲三弄
  問幾生修倒好鋤來月影一簾

  雪香寢食其中,絕不稍千俗務。父臞翁見其必跡雙清,才華魁世;已知克繼家聲,不畏摧折,遂有歸隱之思。謂夫人冷氏曰:「餘欲至西泠一遊,家事可聽兒發落,余明朝即行也!」

  冷氏曰:「僕從可帶幾人。」

  臞翁曰:「不用僕從。」

  冷氏曰:「行李何人擔負?」

  臞翁曰:「到處紙帳皆可棲遲,何用行李。夫人勿憂。」

  冷氏曰:「此行何日返棹?」

  臞翁曰:「經年累月不能定期。」

  冷氏曰:「吾兒與松、竹二子,誼同兄弟。明早請來作別,亦可托以家事。」

  臞翁曰:「松挺英姿,竹標勁節。自是吾去後家事彼必關切,何須召彼,多此一番周旋。」

  乃命童兒鶴奴,到索笑齋召雪香至。冷氏曰:「爾父欲隻身游西泠,歸期又經年難定,我實放心不下。爾意若何?」

  雪香曰:「爹爹年過花甲,只宜仗履優遊,何必作此遠行?」

  臞翁曰:「吾生平未嘗株守家園,此行何獨阻我?」

  雪香曰:「一路風塵,恐難禁受。」

  臞翁曰:「吾不畏雪霜,哪怕風塵。」

  雪香曰:「爹爹于老氣衰,今非昔比。」

  臞翁曰:「汝恐我零落他鄉乎?十年前遇一方士,贈我寒消九九圖,謂八十一歲後,方成朽木枯根。以今計之尚可迎歲廿年,爾不必憂。」

  雪香曰:「雖則如此,必須僕輩同行。」

  臞翁曰:「吾意已決,不必多言。」

  冷氏及雪香又多方勸阻,臞翁蒂固難搖,決意隻身獨往。雪香不敢再勸,乃曰:「爹爹遠行,何以教誨孩兒?」

  臞翁曰:「別無所囑,但望汝立品耳!吾先人世守清貧,不與塵俗為伍。故高人逸士往往結為良朋,如林和靖、何水部、張功甫等不一而足。近來二十四番風氣,種種不同,大抵春風買笑、秋水傷情。在汝宜栽培根抵,不為動搖,庶乎奕葉弗替家聲。汝其勖之,勿忘訓戒。」

  雪香曰:「謹受教。」

  時漏下三更,各自就寢。

  次日早餐後,臞翁與冷氏話別出門。雪香送至折柳橋邊,臞翁遂飄然而去。雪香凝望久之,悵然而返。行至長青嶺頭,遇松、竹二子于清泉翠徑之旁。松名風字翠濤,為人氣節輪困,襟懷磊落。尤喜當風披襟長嘯且猛而多力,矯若游龍。重友誼,為人謀事,每一木獨支,真天下有心人也。竹名筠字嶰穀,性情瀟灑,風骨幹霄,節真心虛,長於音律,真不愧為佳士。二生與雪香臭味相同訂為契友。是日松撫清泉,竹立翠徑,正欲偕至雪香家,共談風月佳趣,不意相逢道左。

  松、竹笑迎曰:「梅酸子適從何來?」

  雪香告以臞翁遊西泠之故。

  松曰:「何不遣人召我與竹兄,共唱渭城?殊深悵悵。」

  雪香邀二人來家,竹曰:「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遂同到索笑齋,分賓主坐。雪香命童兒鶴奴烹茶。松曰:「茶品不一,若紅梅,若素梅,是雪香老弟家園風味,究之咀嚼,絕無佳處。」

  雪香曰:「我家紅梅、素梅,風味固不佳,但較翠濤兄家松蘿何如?」

  松曰:「松蘿如布帛粟菽淡而不厭!何可輕視耶?」

  竹曰:「翠濤、雪香不必爭論,吾當向陸羽老子辨其位置,俟異日告君等以優劣之殊。」

  松與梅俱頤解。雪香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松笑曰:「若非嶰谷老弟妙語詼諧,怎能索得酸子一笑。」

  雪香曰:「昔日包公一笑,人比為黃河清,蓋不苟笑故也!翠濤乃以不笑嗤我,不亦左乎?嶰穀你說說看。」

  竹曰:「不笑固可佳,但我有一事為你愁。」

  雪香曰:「愁著何事?」

  竹曰:「愁明日蘭家娘子,恨你閨房之中絕少風情。」

  松大笑曰:「嶰谷老弟的是可人,但蘭家自徙居鄭州原籍之後,十餘載不通音問,恐蘭家娘子在幽谷中已被他人折去,不復為雪香有也!」

  二人拍掌大笑,雪香亦莞然。竹曰:「雪香年近弱冠,宜諧琴瑟,而令岳家自徙去後,不知何故竟無音耗。臞翁老怕性疏放,日窮山水之遊,並不一字問訊,真似人間天上,隔絕霄壤。日復一日,難免冰泮梅標之歎。俟老伯西泠回,我當為雪香言及此事,央媒妁至鄭州,共定星期,雪香得早遂桃夭,豈不是好?」

  松曰:「嶰穀此言是也!為朋友理合于此盡心。我見世俗之人,每每裡巷征迷飲食遊戲,非不熱鬧;至若朋友之事,漠不關心。古人所謂面朋面友比比皆是,最足令人生厭。我雖不才頗慷慨激烈,遇有朋友之事,雖不相涉必橫枝兒著緊,決不楊柳隨風,毫不為人支持也。」

  雪香曰:「世上更有一種趨炎附勢之人,當其人有聲有勢,則脅肩諂笑,交之惟恐不深。有時進腴詞以悅其心,有時效小忠以固其寵。及其人聲勢一去,則反眼若不相識。甚至其勢窮時迫,欲為將伯之呼!彼且袖手旁觀,絕不為援。或有所求,轉加惱恨,繼則淩辱呵罵,在所不免。此等人視面朋面友更屬齷齪。自我看來,處世締交之道,宜忘情于繁華之中絕無俗態;共扶持于風雪之內,時見素心。庶乎君子之交談以成,不若小人之交甘以壞也。」

  竹曰:「雪香,你所說脅肩諂笑,其人固屬可鄙,然亦由與之交者喜奉承耳!平居妄自尊大,於勸善規過之人絕不相與。於是心藏叵測者,進所可亦可,所否亦否,曲意承順,大而望其提拔,小而貪其飲食。比匪之傷所由。不免我謂為人處世,節不可不貞,心不可不虛,庶可受良朋諍友之益,彼脅肩諂笑者,何得乘隙而進哉?」

  松曰:「嶰谷老弟所說,歸重立身,誠為不利之論。此即孟夫子所雲『端人取友必端』之意,我輩當見諸躬行,不徒托之空言也!」

  雪香曰:「暢快,暢快。」

  三人複促膝談心,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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