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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題破廟觸怒生憐 圂香奩虛誇惹厭(1)


  詞曰:
  花簇簇,看花莫不誇金穀。誇金穀,誰道幽蘭,山中馥馥。
  傅岩未始非天祿,苧蘿久矣無青目。無青目,有眉空畫,有書空讀。
  ——右調《憶秦娥》

  自古才難,從來有美。然相逢不易,作合多奇,必結一段良緣,定曆一番妙境,傳作美觀,流為佳話,故《平山冷燕》前已播四才子之芳香矣。然芳香不盡,躍躍筆端,因又採擇其才子占佳人之美,佳人擅才子之名,甘如蜜、辛若桂姜者,續為二集,請試覽之。

  話說四川重慶府縉雲山下,有一地名叫做橫黛村。村中有一灣溪水,繞村而流,冬夏不竭,灣灣皆澄清見底。獨到白石堰這一灣,卻水光墨黑,因又叫做洗墨溪。這洗墨溪上,卻住一個人家,綠樹成蔭,青山屋裡,雖非喬木世家,卻也是數百年以外的舊族了。

  這人家姓甘,說起來相傳是三國時劉先主甘夫人的支派。雖遠不可考,而近代以來,也還算做衣冠文物之家。傳到他這一代,不幸父親甘霖久已歿了,只有寡母田氏在堂,撫養他一兄一妹。兄名甘頤,別字不朵。妹名甘夢,別字非想。他家人不便稱呼,遂叫她是夢娘。兄妹二人,雖生於山僻鄉村,卻賴地脈靈秀,生得明眸皓齒,玉潤金輝,望去如兩團白雪,行來似一對明珠,女不愧苧蘿西子,男可方西蜀子雲。但只恨窮鄉下邑,甘頤生了一十八歲,甘夢長成一十六年,才美過人百倍,卻無一人知道。但喜得家中的產業,雖非素封,田連阡陌,卻東皋西畝,聽奴僕耕桑,也還足供衣食。

  故甘頤還守著世代的詩禮,只知誦讀,並不想誦讀之外別生他想。妹子甘夢,見哥哥讀書通達古今,以為高妙,又見哥哥舉業之外,時常做些詩文,感觸心情,以為風雅。遂看得女紅一道,不足盡女子之能,繡刺餘閒,遂也隨著哥哥讀書識字。不料生來的聰慧過人,稍經瀏覽,早已筆下有神,腕中有鬼。故每日但與哥哥唱和詩文,以娛白晝。不是哥哥做了叫妹妹和韻,便是妹子出題與哥哥對做。朝夕如此,倒也不知寂寞。

  忽一日,拈了一個空谷幽蘭的詩題,又拈了一個太史公曆覽名山大川的文題。甘頤因歎息對妹子說道:「幽蘭擅千古芳香,豈不過於桃李,乃以生身空谷,每每為人遺棄。太史公為漢代偉人,即閉戶著書,亦堪千古。尚欲遨遊四海以成名。我甘頤香非幽蘭,而隱僻過於空穀;才非太史,而足跡不涉幣廛,豈能成一世之名哉?況椿庭失訓,功名姻婭,皆欲自成。株守于此,成於何日?我不成名,妹妹愈無望矣。莫若辭了母親,往通都大邑一遊,或者別有所遇,亦未可知。」

  夢娘道:「四海遨遊,固文人遠大之期,但哥哥年才十八,尚未老練,未免自怯。又顏如閨秀,隻身而往,恐被人欺,亦不可不慮。不如仍在本鄉,候宗師到日,覓領青衿,保守門戶,再為他計何如?」

  甘頤道:「本鄉青衿覓得固好,但方今錢財之世,你為兄的又不願以錢財博功名,只恐要覓這一領青衿也不容易。功名如此,若再求才美為夫婦榮,恐更難矣。莫若遠行一步,則天地寬而眼界大,或別有機緣,未可知也。若慮出門年少,為兄的男子也,有何難哉。」

  甘頤主意定了,遂將此情細細與母親田氏說知。田氏道:「幼學壯行,是你男子漢的事。我做娘的也不阻你。但聽見前日刁家表兄來說,新宗師到了,府縣要考。就是府縣要財不容易取,也須考過不取方才死心,哪有虛料其不取而竟不考之理?既要遠行,何在一時?且待考過不取,再去不遲。」

  甘頤見母親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在家候考。

  過不多時,忽刁家表兄著人來報說道,新宗師已到了,縣裡考期已有了,請甘相公早進城去交卷。原來這刁表兄就是田氏的姐姐嫁到刁門生的。住在縣城中,家道十分從容,名字叫做刁直,別字天胡。生得儀容甚陋,心情頗愚,所好者枕上之花,聽貪者杯中之物。雖也掛著個讀書之名,卻恨與書無緣,每每相見而不相親。這年已是二十七歲,曾娶過一妻死了。今見甘家表妹生得仙子一般,十分動火,欲要娶為繼室,悄悄著人去求姨母。姨母回復道:「你表妹酷好詩書,你須進得一個學,便好講了。若單以財求,未必能動。」

  故刁天胡著急,叫人來請甘頤去同考。甘頤因母命,要他考一番方許遠去,只得進城到刁表兄家住下,至期同考。考過了,甘頤就辭別回家,與妹子說刁直一字不通。

  及府案發了,甘頤不取,刁直倒取了。甘頤見府裡不取,無由進道,料功名無分,只得拜辭母親,要四方去遊學。田氏前已許下,不好阻擋,只得聽他所為。甘頤因收拾行李盤纏,只帶了一個老蒼頭叫做王芸跟隨,拜辭了母親與妹子,約在三年中准回,竟飄然而去。正是:

  海闊天空雲路長,難叫鴻鵠不飛揚。
  任他暗向榆枋笑,聽我乘槎日月傍。

  刁直見甘頤府考不取,滿心快活,以為再拼著二三百金,買了一領藍衫,便好到姨母處求親了。且按下不提。

  卻說甘頤一時高興,出了門來,原未曾打點,竟不知何處去好,只得雇了一匹蹇驢,信路而行。忽行到一個村鎮上,也不知叫什麼地方,此時日已向西,驢子不肯去,只得下了。要尋下處,又無歇店,只有一座大廟臨於河上,也不知是什麼神道,就進去借住。那廟況看見甘頤少年清秀,知不是常人,便留他在旁邊房裡住下。此時要睡尚早,因到鎮市上閒步。鎮上歇店雖無,酒店卻有,遂進去沽了一壺,獨酌得醺醺然,再走回廟中。天尚未晚,看見神座旁有寫疏頭的現成筆墨,一時感慨不平,遂提起筆來,在廟旁粉壁上題了一首《踏莎行》的詞兒道:

  白日求才,青天取士,無非要顯文明治。如何燦燦鬥魁光,化為赫赫金銀氣。
  禿鐵無靈,毛錐失利,殘書嚼碎無滋味。問餘鬥酒百篇詩,不如且向長安醉。
  ——後學蜀人甘頤不朵題

  題完,方到旁邊房裡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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