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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4)


  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巹,豈不美哉!」

  王員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謝道:「蒙岳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義,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人生之大快也。」

  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比,此話只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

  金重聽了著急道:「賢妻此言大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貞節。回思妾之素志,若不願侍箕帚于良人,安肯踰越相從,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熏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不為合巹之羞,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顏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繡佛,慰父母之傷心耳。君子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

  金重道:「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於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鏡未嘗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

  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

  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松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反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哂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羞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

  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共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只認做女兒的門面話。因說道:「你二人只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

  因吩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歷盡艱辛,也有今日,莫非還是夢耶?」

  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家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了合巹之巵,方才退出。翠翹猶扯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

  翠翹方笑一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只見星眼朦朧,紅蕖映臉,不啻煙籠芍藥,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鬆繡帶,悄解羅襦,相偎相倚,攜入鴛幃。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恩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只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絕道:「妾此身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顏面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醜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敢複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于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

  翠翹道:「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並此一線而汙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于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

  金重聽了,不勝驚訝道:「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

  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己矣。」

  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

  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折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胡琴一曲,至今餘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胡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此琴亦故人也。」

  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歎息道:「昔劉昆、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然悔已遲。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

  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隨心作曲。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嫋嫋,軟纖纖。蹙半弦,愈驚歷歷。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大聲讚美道:「昔聞之淒淒,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複問矣。」

  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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