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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2)


  皂快道:「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們年幼,不知其詳。老爺衙門的舊役都來得,盡知其事,求老爺喚來一問便知。」

  金公批在快手手上道:「仰差即拘舊役都來得公幹。」

  快手飛走,去見都總管。都總管著了一驚,不知甚事。吃上一壺酒,來見金公。金公正坐堂等,都老兒進見,磕頭道:「都來得磕老爺頭。」

  金公道:「都來得,我要追究那馬監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曉得,從直說來。」

  都來得道:「原來老爺跟查這件事,小的盡情知道。那馬監生名叫馬不進,生平好酒貪花,不事家業,流落江湖。遇著一個鴇婆,名叫秀媽,也是姓馬,合得相投,便跟了秀媽做幫龜,替他當家,支撐門戶。出外依然作監生行徑,專一騙討良人婦女。假名娶妾,帶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京充作富翁闊佬,要討一女子為妾,其女名叫王翠翹,十分齊整,彈得好琴,唱得好曲。說因父被賊干連,賣身救父的。帶了回來,要他接客。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鄰里們也詐了些銀子。那媽兒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卻用下一個調虎離山計,挽出一個浪子,名喚楚卿,哄誘翠翹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吃得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過,落了火坑。過了兩三年,嫁了一個束秀才,也享了年餘快樂。被那大娘宦氏,劈空拿回無錫,打作逃奴。熬煎不過,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個大王。兩年前,兵至臨淄,肢解了馬不進,活剝了楚卿,倒點天燈償報了秀媽,鴛鴦鞭酬答了宦氏,宦鷹、宦犬殺無赦,束家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贈,薄幸、薄婆碎剉以死。果然是個有恩有義的女子。鄰里地方,老幼男女,一人不傷,屋宇墳墓,一樵不采。大吹大打,吃了三日酒,方領兵去了。以後事情不曉得。」

  金公聽了,啞口無言。半晌道:「如此依你說來,這馬監生等已受過報了。那女子隨著甚人,可曉得姓氏否?」

  都老兒道:「這事要問束生員,現在老爺馬足下開緞鋪生理,叫來問他,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個名帖,到束鋪戶家去請束生員來見。束生員不知甚事,著了公服,來見金公。金公隨即賞了都老兒,便吩咐接入束生員後堂相見。禮畢坐下,金公道:「王翠翹與我有中表之親,因父難被匪類所賺。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細講他復仇雪恥,酬恩報德,業已明白。但他道事完領兵回去了,不知他所隨的是甚人。聞兄知其根源,特請過來相問。」

  束守道:「門生山妻之醜態,父師想已盡知,門生為山妻之累,在軍營耽擱獨久,乘閑細問軍人,道那主帥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人。才雄文武,勇冠三軍。片席相逢,兩俠入彀,便揮金為令表妹贖身,移居醎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萬,娶令妹為夫人。大兵所至,無不全捷。目今駐兵閩、浙。聞督府屢屢招降不從,以夫人之勸,約束三軍,不淫人妻女,不殺戮老弱,不燒毀民房,不戕掘墳墓。東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盡知,不敢妄對。」

  金公聽完,唏籲淚落。

  送出束生,回衙對岳父、母、妻子、妻舅細講一番。一個個心酸腸斷,一雙雙淚滴情傷。因在任上,不敢放聲痛哭,吞聲忍氣,幾乎不雨飛霜矣。金公思量欲棄官尋訪,想道干戈載道,殺人如麻,軍營嚴肅,怎麼插得身子進去。沒奈何,思思切切,念念想想。想之無極,與翠雲詠一回翠翹的別詩,彈一回翠翹的胡琴,焚一回翠翹的遺香。詩餘琴罷,香爇之時,覺翠翹隱隱而前,唆唆而語者。此其別時精神凝注,故見於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記了春花秋節,耽擱了冬雪夏雲,咄咄書空,不病似病,好苦惱情懷也。但見:

  撫弦兮忽聲欲絕,展卷兮淚濕幾斑。
  舒毫兮欲就還停,啟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

  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四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

  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來至張家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家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江水滔滔,波濤滾滾,只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吊奠。欲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挽之。辭曰: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敦脢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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