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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2)


  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

  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

  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

  乃複整弦彈雲。詞曰:

  淩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怡。束生道:「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

  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譶以流漫,果是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

  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看了翠翹恁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肚牽腸,吞聲忍氣。但只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

  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傳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駡,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佈他。」

  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

  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相,再當領教。」

  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

  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姑爺、小姐回房。」

  宦小姐道:「相公請行。」

  束生道:「同行就是。」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

  宦氏道:「要他原為伏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

  翠翹怎敢不遵。束生只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裡,候服伏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了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吩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

  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只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廝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

  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道:「賢婿幾時回的?」

  束生道:「昨日。」

  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伏侍他,可中用麼?」

  束生道:「上好。」

  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

  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

  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說明。」

  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只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裡。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只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

  宦氏笑迎道:「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裡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三四鼓方睡。那爭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裡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裡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

  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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