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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終 忍恥賦狂且失身之始(2)


  思想已定,然後收拾進房成親。

  卻說翠翹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回顧無人,連姓馬的也不在。忖道:「這是個甚麼人家,將幾百銀子娶個人,也不著個人來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裡。看他恁般行徑,實不象個好人家,倒象以我為奇貨了。跟隨僮僕雖有,卻無大小之分。接耳交頭,那似大家氣象。我王翠翹錯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

  又忖道:「我方才出門,就去尋死,到官也要連累我父親。他費了四五百銀子討個人,不曾成親就死了,怎肯甘心。罷罷,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隨他到家,如不妥貼,死在他那裡,也就不連累我爹媽了。」

  抬頭看見桌上一把剃刀,翠翹起身輕輕走到桌邊拿了,將汗巾包紮,藏在袖裡。

  忽然,馬龜走進房來,道聲:「娘子,好去睡了。」

  翠翹不答,那馬龜替他解脫衣賞,上床成親。可憐傾國傾城色,一任狂風妒雨欺。他這嫩芯嬌香,那慣狂風驟雨,遊蜂浪蝶,豈識惜玉憐香。馬龜酒色昏迷,放倒頭一覺睡去。翠翹枕上流淚道:「可惜王翠翹,就斷送在恁的個人身上。輾轉無眠,乃成《見狂且》九章。

  其一:

  乃見狂且,狗如其人。狺語哮聲,不入人倫。我得何罪,與之為親!

  其二:

  乃見狂且,沐猴蠢粗。非儒非客,令令如盧。我得何罪,以之為夫!

  其三:

  乃見狂且,歎我紅顏。我貧而嫁,豈曰姻緣。我得何罪,以之為天!

  其四:

  乃見狂且,其老如父。父兮君子,彼猾而蠱。我獨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見狂且,鬼面蛇心。反復張皇,進退變更。我獨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見狂且,藏頭露尾。度彼行止,使我心悔。我獨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見狂且,心灰欲死。金屋蟬娟,勤餘仰止。我獨何罪,不得其處!

  其八:

  乃見狂且,如狐假虎。本非其質,綏綏自露。我獨何罪,以之為伍!

  其九:

  乃見狂且,梟張狼顧。原非我流,胡為我晤?非我罪也,姻緣之誤。

  天明,馬龜起來收拾行李,打點離京。早有終公差來相探,見這個行徑,道:「馬爺何日榮行,令嶽打點相送。」

  馬龜不能掩道:「只在今日。」

  終公差道:「成親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為馬爺餞行,明日早發罷了。」

  馬龜沒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馬龜收拾了一輛小車,雇兩個腳夫,載了翠翹,自家騎了一匹蹇驢,發行李出京。卻好王員外同王婆兒女一齊來到,翠翹心如刀割,淚似湘江,一句話也說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兒止于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們長進吧。」

  王老夫婦哪裡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幹,西風猿斷。馬龜行色匆匆,催趕起行。王員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來到五裡亭,終家父子早已提壺挈盒,在那裡等迎著道:「馬爺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壯行色。」

  馬龜道:「昨日過擾,宿醞未醒,今日怎麼又叨遠送厚愛。」

  只得跨下驢兒,就在店中坐落。終公差外備一盒一壺,與翠翹子母在裡邊坐。他母子們這時節才得在一處。

  王婆問女兒光景何如,翠翹道:「娘,你女兒落在這人手裡,生則無憑,死則有准矣。你把我女孩兒一刀割在肚腸外,再不要想兒的好日了。」

  王婆忙問所以,翠翹道:「娘不要問,言之傷心,則索吞聲忍氣。木已成舟,聽他怎生擺佈我,聽我怎生對敵他罷了。」

  王婆再四叮問,翠翹道:「入門三相,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不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興。今此人,外則主僕分明,內則鰱鯉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數百金娶妾,應是富翁行徑。我看他鬼頭鬼腦,到歸房後猶搖搖無主,似不欲成姻者。仔細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進房來。此非千金買妾之主,乃以兒為奇貨可居之人也。家有千貫,身值千貫。彼既以數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滿京中俱知兒顏,亦盡堪留愛。既得此美妾,豈不留住周年半載,以暢其情。乃頭一日成親,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終公留,昨日已出都門矣。若雲怕正妻,一發不該就行,以新娶愛妾送入虎口,有此情呼!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臨清。不是討我作美人計,定是以我為行頭,再不然則娼家流也。三者之間,必居一於此矣。其言語失錯,忽呼秀媽,忽呼媽媽,忽呼大娘,二三其說,已是可疑。又聽跟隨人道:『家裡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秀媽是極多心的,不要等他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個了得,若他老人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打鬧不消說起。』大家一齊躊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離了北京,怎奈耽擱不能脫身。』此言雖不十分明白,卻句句有礙著我的。我早起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快些梳頭吃飯。』我把眼看他一眼,他連連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其中之可疑還多,不能細記。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死是異域之鬼,任磨任滅,其命聽天,連這些話也是多說的。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聽之。」

  王婆聽這些話,心如針刺。欲哭,又恐他們於啟行不利。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聽得外邊催上車,大家一齊放聲大哭。終家父子先辭回。他們又送一程。到十裡長亭,兩邊留連不放。馬龜道:「日且暮矣,此處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這許多,你們回去吧。」

  王員外聽了此言,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斷系人心。道:「馬爺,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遠離膝下,舉目無親,可憐!若得我這孝順女兒身安境順,我生死銜結,永不敢忘大德。」

  言至傷心所在,撲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來。翠翹、馬龜也下車馬,同拜在地。馬龜看他戀戀不捨,恐生他變,罰誓道:「若是某輕賤你女兒,生遭強人支解。今日啟行,把個順溜與我,路上不耽干係。」

  翠翹道:「爹媽回去吧,送行千里,終須一別。」

  王員外沒奈何,方止了淚,安慰分手而別。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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