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才子佳人 > 金雲翹傳 | 上頁 下頁 | |
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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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薄命似桃花,悲來泥與沙,縱美不堪惜,雖香何足誇。東零西落,知是阿誰家。想到傷情,傷情眉懶畫。 只落數翻惆悵,幾度諮嗟。呀呀,不索怨他。從來國色招人妒,一聽天公斷送咱。 ——右調《月兒高》 這一曲《月兒高》,單道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生了絕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之榮,反遭那摧殘之苦。試看從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幾個得無破敗!昭君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難逃馬嵬之死。飛燕、合德,何曾令終;西子、貂蟬,徒貽話柄。這真是造化忌盈,豐此嗇彼。所以李易安末年抱怨,朱淑貞晚節傷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為可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往事休題,即如揚州的小青,才情色性無不第一。嫁了恁般的呆丈夫,也折得勾了。又遇著那般的惡妒婦,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殺了,豈不可傷,豈不可痛!正惟可傷可痛,故感動了這些文人墨士,替他刻文集,編傳奇,留貽不朽,成了個一代佳人。誰人不頌美生憐,那個不聞名歎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優遊於小星之列,將愁雲怨雨化為雪月風花,亦何能留傳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知其堅,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為然也。凡天下美女,負才色而生不遇時,皆小青之類也,則皆可與小青並傳不朽。我如今再說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韻幽香,不減小青。而潦倒風塵,坎坷湖海,似猶過之,真足與小青媲美千秋也。 話說北京有一王員外,雙名兩松,表字子貞。為人淳篤,家計不豐。室人京氏,頗亦賢能。生子王觀,學習儒業。長女翠翹,次女翠雲,年俱妙齡。翠翹生得綽約風流,翠雲則天嬌豔倩。翠翹性喜豪華,翠雲則性甘寧淡。俱通詩賦。翠翹尤喜音律,最癖胡琴。翠雲常諫道:「音樂非閨中事,外人聞之不雅。」 翠翹道:「吾非不知,但性喜於彼,不能止也。」 嘗為《薄命怨》,譜入胡琴,音韻淒清,聞者淚下。曲終有雲: 懷故國兮,歎那參商;悲淪亡兮,玉容何祥。姐妹固寵兮,一朝俱死;束昏不令兮,奉先滅亡。侯門似海兮,蕭郎陌路;失身非類兮,茂林爭光。為郎憔悴兮,及爾同死;離魂情重兮,淺唱低觴。死負父屍兮,生代父死;寵哀紈扇兮,爾生不昌。有始無終兮,悲乎失侶;門前冷落兮,老大誰將。今古紅顏兮,莫不薄命;紅顏薄命兮,莫不斷腸。我本怨人兮,乃為怨曲;誰聞怨曲兮,誰不悲傷! 按下翠翹胡琴之妙,且說裡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藏萬卷,學富五車。抱子建七步之才,賦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夢想好逑。聞得翠翹精擅胡琴,且通詩賦,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嫗生出如許尤物!即使異代他鄉,尚欲求之寤寐,何況當吾身吾裡,若不求他一晤,豈不當面錯過!」 因多方以伺其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合家掃墓,就借此踏青。翠翹同弟王觀、妹翠雲各處閑行。忽行到一個流水溪邊,看見一座累累孤塚,因對王觀道:「兄弟,你看此墳,山黛列眉,樹煙綰髻,甚是幽雅,怎無一人來替他祭掃?」 王觀道:「姐姐原來不知,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劉淡仙之墓。他在時才名卓越,傾動一時,後死之日,其鴇母不仁,就要將他委之溝壑。幸遇一遠客,慕名來訪,見他已死,因哭道:『淡仙淡仙,我和你好無緣也。生前既不能親偎色笑,死後收爾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緣。』遂買了一具棺木,備了一副衣衾,將淡仙收葬於此地。這乃無主孤墳,有甚人來替他拜掃。」 翠翹聽了歎息道:「可憐可憐。生做萬人妻,死是無夫鬼,紅顏薄命,一至於此。恰好我與你遇見,且上前看那碑記是怎麼寫的。」 三人轉過一灣流水,半扇小橋,見四壁藤蘿,一堆古墓。那碑上青苔都已長滿。翠翹上前拂草細看,依稀仿佛,認出是校書劉淡仙墓。因長歎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華,死後怎恁般寂寞。我王翠翹與你才色相親,本該奠你一杯才好,卻又不曾帶得酒來。也罷,我題詩一首,少致悲情,九泉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翹一種熱腸也。」 因折竹枝,插於墓頂,祝道:「香魂不斷,應解依人。劉淡仙,劉淡仙,我翠翹今日吊你,你須聽者。」 乃撮土為香,倒身四拜。拜罷題詩一首道: 色香何處也,憑弔痛心哉。 明月冷鴛被,暗塵封鏡臺。 玉雖黃土瘞,名未白雲埋。 尚有如澠酒,無人奠一杯。 翠翹題罷,淒然淚下,情殊不勝。翠雲、王觀道:「姐姐好沒來由,我與你行春到此,遣興陶情,為甚朝著古墓下淚?又非親知故舊,也忒殺情深了。」 翠翹道:「妹子、兄弟不是這般說,紅顏無主,從古皆然。這劉淡仙生來難道就是妓女!也是事到其間,落了火坑。前船後船,安知你我不是他再來人。況人生在世,這生老病死是躲不過的。而最可憐者,無如美人。你看古來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貴妃,能有幾個得善始善終的。思及於此,不覺睹物傷情,心灰腸斷耳。」 王觀道:「姐姐好笑,一發講遠了。此乃荒墓,陰氣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 翠翹道:「既要去,待我辭了淡仙再行。」 複向墓前囑道:「淡仙淡仙,我要去了。你若有知,顯個靈兒我看,也不負了我王翠翹這段情癡。」 言未畢,只見墓後卷起一道西風。悲淒慘淡,嗚咽哀號,山搖水沸,樹振草嘯。忽喇喇金戈鐵馬,昏慘慘天暗雲淡,急不能睜睛定眼。王觀與翠雲甚是驚慌。那風卷到翠翹身邊,周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翹道:「淡仙是好陰靈也,果然不負我王翠翹的知己。」 王觀、翠雲一齊道:「我說這裡陰氣重,早些去,只管戀著這墳咕咕噥噥,這陣風好不怕人。還不去,還要在這裡做甚麼!」 翠翹笑道:「那不是風,是劉淡仙顯靈與我看,我還要題詩謝他方去哩。」 王觀道:「他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靈應,他倒成菩薩了。」 翠翹道:「死者軀殼,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猶存。你讀書人豈不知『骨化形銷,丹誠不氓,因風委露,猶托清塵』的說話?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風看來蹤去跡,定有影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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